不过好在她无论如何都没吭声,丝毫没让喜禄发觉屋中还有第二人。她听得喜禄再一次的道歉和隐约的脚步声,判断出其该是离去了。
“没事了,他肯定走了。”又待了一会儿,嬿婉终于心绪暂舒,轻声地开口道。
“走了就好。”他此刻千思万绪纷扰不休,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他最笃重的感受仍旧是荒谬,不同于公主无意间反复将他的话迂回奉还所带来的不实感,他现在确信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哪有头一辈子净身入宫就能想出这种损招逐客的豁达人,设身处地去想,前世他就算挖空心思也不可能往这种事上凑,硬生生给自己扣屎盆子惹人笑话。
但经历了之前算不得圆满的一世,他早已不在乎外事外物了,除她以外尽是过眼云烟而已,名声更是无足轻重。唯独使他心有不安的是圆上这个谎相当棘手,恐怕就算他竭力否认,她也至少会误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一痛苦的时段。
“方才奴才的话,您不会真信吧?”他轻笑着,打算先行试探一番她的反应。
越是这样她越是深感自己看不透进忠,加之她蓦然想起先前就有听到过他这一类污秽的传闻,当时她根本就不以为意,只当作造谣。
似真似假,嬿婉不知自己该信谁,但能肯定的是,这绝不是他今日的即兴发挥。确如进忠所料,她着实想不通自卑心理时常作祟的他怎么可能会总拿这种下三路的事当挡箭牌。
尤其是他本性一贯霁月清风,又饱读诗书、恭谨知礼,她不敢想象他这么能豁得出面子,哪怕全是假的,也同样在某种意义上颠覆了她的认知。
“本宫…不信,你身上一直都有股淡香。”她目光躲闪,稍一干笑说道。
公主踌躇的反应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原先以为她会直截了当地道出不信或是婉言询问他是否真正经历过那样的难堪,久而久之才想到了以此当借口。
而如今她像是退缩了,抑或是利用这片刻的间隙重新审视了他的身份,逐渐意识到了阉人确实与男子有别,且生理缺陷无法弥补,随着岁月流逝只会佝偻得更早,身下恶臭也无法根治。
自己本不该想这么长远的,而且自己与她也不会有将来。但他面对着微微侧首的公主,又观得她神色掩饰不住地不自然,心间已然翻涌起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的惊涛骇浪,忽然鼻腔泛酸,眼前模糊了一瞬。
那时除去入宫外他想不到任何有可能见到她的法子,也是因为做过一辈子太监,他心下有底,不怕轻易行差踏错丢掉性命,所以才不假思索地作了这个决定。他分外清楚阉身之后会有哪些或可能或必然临头的苦难,也清楚入宫就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拿他当男子看待,更是清楚她与生俱来对太监极端的厌恶。但执念咬着他不松口,他忍不了永远见不到她的黯淡岁月,他宁可被她再唾骂厌弃一次,也不愿就此与她别过。
现如今她很喜欢自己,但到底还是嫌弃他的残漏。他不舍得怪她分毫,更不可能后悔或是自怨自艾,他只是悲从中来,急欲哭泣宣泄一场。
“进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嬿婉见他许久都不发话,越发谨慎地凝神一观,忽觉不对,下意识轻拥他的侧身低声问道。
自己的无心之言确实有歧义,她素来知晓不少太监皆喜用香掩饰身上的怪味,再一反思,前一句话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他错解成他真有难闻的骚气需要熏衣去味。
嬿婉当即悔不当初,料及他心思异常敏感,她更是欲哭无泪了。她不敢看进忠的面色具体有多难堪,只得口不择言辩白道:“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就事论事…你身上本就是香气四溢的,所以我觉得你不可能像你扯犊子那般遭受极大的痛苦。”
说实话他也不知公主想的是何意,他完完全全地被蒙在了鼓里,惑意大过愁绪,薄泪也悄然消散。半晌,终于被她鼓足勇气柔目盯视,他仍疑虑不解,嗫嚅着追问:“你就这么笃定我在撒谎?”
“那不然呢?”嬿婉都无心情去喜悦他情急下的目无尊卑了,只觉得他难哄,又是叹气又是摇首道:“仙君为了骚扰者的安危,反倒把自己的脸皮都扒光了,本宫哭不出来,但笑吧…也不大合适。”
其实她觉着自己定是一时懵了,才会误以为他实际秉持着谦谦君子的仪度就行不出死皮赖脸的诡招。他本来就在自己以外的人面前演得时而奴性十足、时而愚笨耿直、时而又被迫佯装猥琐,根本就不差这一条所谓的遗小解。他若是真正介意,也就不会剑走偏锋地拿此事反复挂在嘴边,惹得九姐等人都知晓了。
“您想笑就笑出声吧。”公主显然是与他开起了玩笑,他的心情缓过来少许。可自己身为她最不喜的太监,竟杵在她跟前置气求慰,他不由得心下惴惴。
不待他再钻牛角尖,就听得她笑语晏晏:“这招屡试不爽吧?瞧你方才那一气呵成的自信样儿,就知你这套话复述出来已顺溜得滚瓜烂熟了。”
“您料事如神,奴才还真拿这个幌子用了数十遍,从没有一趟失手过。”不该在她面前如此,他改换神色温和一笑,毕竟又被夸赞得有些飘飘然了,当即就诉出了实话。
话已至此,嬿婉内心已基本断定了他是道听途说或旁观他人得出的“经验”,至少他本身应是没有亲历这样的折磨,否则以他的自卑脆弱,怕是不会肯在所有人面前忍着屈辱曝短。
他少一段苦难也是好的,她能得到仅有的安慰便是如此了。她不想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但眼瞅着他神采飞扬,且略微缩低身子似在索求自己的抚摸慰藉,她不由得心猿意马,鬼使神差地试图去触碰他的脸。
“进忠,你比本宫想象中还要刁钻可恶些。”临出手前她又犹豫了,想先作出些铺垫,故狡黠地笑着对他说道。
他越刁钻就越“类己”,她的心理负担无形中也没那么重了。她如此想着,手悄悄抬至他领口的高度。
不过也是,这世道真正风骨铮铮的正人君子难以存活,含光匿辉不失为一条好路。她忽然又辨不清他的刁钻究竟是伪装还是内心真实的另一面了。
“所以您忍无可忍,终于醒悟自己恶心奴才了?”他的笑眼似黑沉沉的深渊,在某一须臾像要把她的魂魄尽数吞没。嬿婉略一怔愕,又见他的笑容舒缓而明媚起来,方才只像是自己的错觉。
但她确定了他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极怕自己厌弃他,她不知该作出怎样的保证才能让他释然。
“对,本宫就是恶心你,”她干脆反其道而行,狞笑着一手揽着他的后背不许他退避,一手去轻拍他的面颊。
“你这张脸…”公主笑得好似奸佞,他心头刚涌上的愁云再次被吹散无踪,他唇角一勾,胡乱替她接口:“敢不敢赌一赌?”
“赌什么?不要抢嘴!”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被他打断了,嬿婉气恼得想连连拍打他,刚抡手,想到他白皙细嫩的面皮经不起自己的磋磨,只好作罢。
不能伤了他的脸,但总能在别处给他使些绊子。她蹲身摸索着抱起木盆,扣在他脚上。
“一报还一报?”他待自己再度贴近他的面孔,才笑逐颜开地发问。
“对,本宫没有扣在你脑门上,已是很宽恕你了。”她知道进忠闻之会笑,但不知他会笑成这般,她狐疑地望着他,待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