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想靠作弊将援救澜翠的计谋演习得万无一失不假,但稚子何辜,她怎能因一己之私灼烧他们所在的寿康宫,哪怕未必会使其受伤殒命,但仅仅惊吓也不是原本安居此地的一众长幼者该受的。
她想回至启祥宫,但行于半路愈想愈不对,她像是经历了一二十年的时光,如今的身份定是宫妃,而疯妇还在不在都还未可知。
启祥宫内的宫人一茬一茬地轮换,曾经折辱自己者大抵也全都不在了,她若不分青红皂白地纵火,伤害的便是许许多多张与她无冤无仇的陌生面孔。
自己不能做这种事,她抵住额角暂闭双目,渐渐停下了脚步。
越发无处可去了,身边无一宫女太监随侍,她无法问询,勉强行到大路上,偶有三三两两行经的宫人,见了她也避之不及。
无边无垠的孤寂将她掩埋,天际倾泻的残阳散辉也显得无一丝余热。她通身冷寂无比,举目远眺,心底竟异样地开始期盼落雨。
永寿宫已近在眼前了,但她推门踏入的那一刻悚然一惊。前院中的景致远比现实中更为萧索,这不是她的殿阁,她在心中疾呼着,颤栗着双手将门掩上,扭头逃离这座似是非是的牢笼。
天幕中似有浓云聚拢,她的心突突直跳,却反复祈求一泊大雨降至人间。
一场甘霖就能将他带来,这是她在这片孤寥又疯癫的紫禁城中唯一的念想了。她倚着墙缘缓缓坐至地上,心绞拧成团,她双手紧攥着胸前的衣襟,试图捂住那急促得像要崩裂的心跳。
黢黑的暮色轰坍下来,她未能等到最想要的雨,瑟缩着身子无神地望着元青色的悬空。
连积云都散尽了,月轮眨着讽目不紧不慢地幽幽注视她。他不会来了。
梦里幻想出的进忠都见自己心烦,不愿再露面陪伴,她深重地叹出一口气,将头埋入双臂支出的圆弧中,静待现实中的朝阳升起。
人一静便开始无由地胡思乱想,她思及自己先有意火烧寿康宫,后有意折返启祥宫报复无辜宫人,虽不敢断定他能读透自己,但自己起过这般的歹念,哪怕未实施,也是的的确确曾有过此心。
梦中的事本就不能按常理来推断,他怕是窥察到了,不愿意在自己这样为非作歹的恶毒女子身边随行了。她心间冷如坠下冰窟,僵直地支起脖颈,怅目望向黑茫茫的宫道。
无一人行经,更无一人察觉她脑中盘旋着的晕眩和通神彻骨的寒冷。但与他不再亲近自己相比,这简直不足一提。
她全无一丝力气,起不了身,也不愿起身回至任何一处。眼泪扑簌簌地落着,滴淌在手背上时,她才难得地感受到丝缕的暖意。
自己的眼睫在飘雨,他却不肯来,她懊丧地四顾着,不一会儿脑中又开始指责自己的蛮横不讲理。
等了半晌,终于有陌生的办差宫女经过,她迟疑地望着对方眼中的惊诧和怜悯,本想竭力起身,但因腿脚酸软而摇颤了一息,软绵绵地险些又歪倒倾覆。
“您…还好么?奴婢扶您。”那宫女犹豫着,终究还是上前了。
自己倒在这不知名的墙角,指不定要害洒扫此处的宫女被训斥。她决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遂摇首道:“无事,我自己走吧。”
“您…”那宫女支支吾吾,又像是不大放心她的去向。
空中终于氤氲出了微末的雨丝,极轻极细,却也好似极尽纤薄的刀锋绞着人面颊上的皮肉。她喜得面色突变,又急忙掩饰,不料在旁人看来她便是无疑的几近魔怔。
“我等我额驸接我回家。”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渺远得犹似飘忽在玄天之上。她不死心,想着凭借对小宫女的应答诉出自己的思念也是好的。而且这儿的人不会知晓她的身份,更不会知晓她心里唯一认可的额驸是谁,自己和他都不会涉于险境。
“皇贵妃娘娘,您这是…”宫女的面孔煞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片刻后逃开了,惊叫道:“奴婢去给您请太医!”
自己在这场梦境中竟然是皇贵妃,她错愕地垂首望着自己的服制,又抚至自己的妆发,久久回不过神来。
“春婵?”朦胧的迷雾中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惊喜地唤出声,紧接着便发觉自己躺在永寿宫的床上,而春婵正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她。
“公主好眼力,紧闭双目都能瞧见奴婢在床边蹲守。”春婵面色不错,不像是被自己吓住的样子,她一眼确认便放心了。
“就不能是你白日里总追着我不放,我自然而然梦见你了么?说吧,听得我在梦中唤了什么不该唤的?”回了现实,她的恐慌烟消云散,情不自禁对春婵打趣道。
春婵的笑意渐渐敛去,沉默地望着她。她忽而又有些惴惴不安,无意间回想梦中最后的场面,隐约觉着那里的春婵眉眼有了岁月的痕迹,像是与自己同处在一个维度,而不是真正守候在眼前与自己对言的她。
“奴婢只听得了一句,公主的声音几不可闻,但奴婢贴近了耳朵还是能分辨的,”春婵言辞絮絮,像拂在她心神上的一抹轻尘,她一时辨不清其道出此言时含带了哪般的情感:“奴婢听公主笑言‘我等我额驸接我回家’。”
额驸指谁,她无从狡辩。她悻悻地往别处瞥了一瞬,认真道:“就算还有其他近侍的宫人,他们也猜不到的。”
回应她的仍旧是春婵的沉默,她鉴貌辨色的能力并非有多强,但与春婵朝夕相处,她眉眼渡出的细微神采她怎能猜不透。
春婵内心万般不认可自己对进忠的称呼,可见自己执意如此,她也只能罢口不提。
“你知道的,他永远也成不了我的额驸。”所以自己才格外想在无人可窥的梦中任性恣意,满足自己无以实现的夙愿。她探身抱住春婵须臾,在她耳畔轻语。
实际上自己像是在强硬地逼她接受,嬿婉泄气地仰倒在床上,不愿再多描了。
“公主是时常在梦中见他吧?今夜又梦着他如何了?”见她此状,春婵到底不忍心,绽出笑颜温和地问她。
自己根本就未能见到他,她旋即想起自己梦中忧惧的那个念头,口中却已在扯谎:“其实我也就偶然梦见他,今夜只见他一闪而过。”
“天色还早,公主再睡会儿,”春婵替她掖着被角,抬脚迈步后又顿住,补了一句:“争取再梦见一回进忠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