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午膳是糙米饭拌东坡肉并少许的菘菜,旁的平平无奇,偏偏那东坡肉一块块皆肥腻异常,筷尖一碰便绵软地弹动,她猝然间有了呼之欲出却也难以言说的联想。
自己若直截了当地道明,他怕是要连连作呕吃不下饭了,嬿婉闭目一瞬艰难地暂且忍住。
“公主,您笑什么?”进忠不明所以,但还是生怕被人窃听,故用了十足的恭敬语气,却见公主的神色愈发古怪,翕动着嘴唇像是在极力隐忍不发。
他捧碗的手恰好一颤,一大块尽是肥膏的东坡肉歪倒在了米饭上,犹似自己想象中瘫坐在他床上的孙财。结果他的神情还那样无辜又古板,像是全无一丝奇思妙想。她一刻都屏不下去了,又思量着他此刻怕是沉浸于当自己的“奴才”的快意中不可自拔,便咬牙恨声道:“本宫真是恶心。”
她本意是一语双关,一则千真万确他碗里的肥肉令她想起了恶心事,她非要揭出来恶心他一番,二则他忽又称呼她为“公主”,她不高兴了,必得摆出公主的架子斥责他一句逞一逞口舌之快。
他懵怔住了,一时也没想到是否该叩首求她恕罪或是跪爬得离她远一些,只错愕地目视着她,又下意识地将身子俯低。
他这莫名其妙的反应简直让自己分辨不清他是听明白了还是一头雾水,嬿婉微微蹙眉琢磨着。
他若是彻底误解了,肯定不可能用这么委屈的眼神盯着自己不放,所以也只能是没听出话外音但很乐意于配合自己的“狠厉”。她干脆上前一步,手指虚虚地点在他的鼻尖上,冷哼一声道:“本宫最恶心你了,听到没有?”
公主那张粉妆玉琢的芙蓉面都因憋笑而漾起了红晕,他再迟钝也该懂了,当即用仅剩的一支筷子反指向她,勾着唇角直笑道:“奴才听到了,奴才也最恶心您。”
“听是听到了,可惜是个愣子,只顾着恶心本宫了,一丁点儿都没明白本宫是什么意思。”她劈手把他的筷子给夺了,趁他未缩回手的那一刻揩油似的一抚他的手背。
“难道不是承炩最喜欢奴才的意思?”他厚颜无耻地低声说着,其实后背已渗出了汗珠。经那一遭切肤体会,他比任何人都懂被厌恶之人亲近的滋味。后怕与愧疚萦绕着他不放,他还不能让公主有丝毫自己不喜她的错觉,以免再倒置因果。
“是,但也不全是。”嬿婉一见他这般直率就心猿意马,她的目光四处瞥着,以袖稍稍一掩口,将笑意压制下去,紧接着便将视线投向他仍手捧的那只碗。
可他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犹似一只摇尾乞食的幼犬,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正往哪处示意。她终是放弃了眼瞟,改为以筷轻轻一敲他的碗边,又一指那块冒着油的硕大肥肉。
“这是真正的恶心,想必苏东坡见了大彘都得后悔研制出这道菜色了。”她作哀叹状摇首。
此刻他才全然明白过来,眼见自己碗中那一块块油亮腻味本就不打算食用的肉,加之忆起孙财瘫伏在自己身上时的流脂触感,又想笑又欲吐,一刹那间胃部急遽地不适起来,将碗搁在地上,使劲捂嘴将一声哕噫咽回。
“您真是来整治奴才的,还请您饶了奴才这一回吧。”他半开玩笑地一讪,大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连瞥一眼碗中的吃食都极为犯难。
所以她必是来提醒自己勿忘菜油无疑了,他仿佛扎进了死胡同里,越是斟酌就越是认为公主的言行无一不在如此暗示自己。
“本宫去寻皇阿玛了,你定心点儿吃。”把进忠害得苦眉皱脸,她却全无一丝不好意思,毕竟她暗想的是他定是欣喜于被自己戏弄的。她将另一支筷子拾起来,迎着进忠的惊诧的目光取出手绢擦拭了两下,将两支一齐插进他的饭碗中。
他想阻止都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又怕养心殿里外的众太监听见,只得偃旗息鼓眼睁睁望着公主将手绢收回袖口转身走了。
未行几步就见几个散差太监正从后殿往自己所在这处走来,嬿婉立时顿住脚步,侧目给他使眼色。
进忠也猜到是有人来了,他慌忙间打算起身坐回杌子上。
那几个太监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他还没有站起身子就见得他们进了前殿的后门向公主行礼。
她以余光瞥到进忠仍跪在地上且面露尴尬,而眼前的几人多半也将他的现状看得清清楚楚了,登时头脑一热骄矜地扯谎道:“看到了么?那个奴才行礼动作迟缓,相当不尊敬本宫,所以本宫必得让他跪一会儿长长教训。”
若说他未施礼,在旁人听来怕是真得成了他的错,她便故意只称动作慢,实则只是硬将错处扣给自己罢了,反正她横竖都已是最蛮横的公主。
她不敢再观进忠的面色,也是怕他见了自己情急至此而笑出声。她径直往东暖阁去了,留下一众呆若木鸡的散差太监面面相觑。
可怜这几个不明事理的太监,待公主走后许久才敢去搀扶进忠。进忠啼笑皆非到了极致,又丝毫不敢多言,只连声说着“无事”坐回杌上。
他们临出门时还在议论自己遭受无妄之灾,言辞间皆是打抱不平。他木然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随后视及碗中的东坡肉,不仅半分食欲都无,且又隐隐想吐。
嬿婉进了东暖阁才想起自己袖中藏着的白馍未送给他,但与他原本吃着的伙食相比显然更不入眼些,因此也就作罢了。
钱常在和董答应随侍在皇阿玛身边,她随意插话总有些不合时宜,恭敬地将食盒里的“杂饮”俸上后,她思忖着打算待上一刻钟就回宫。
皇阿玛难得对她露出极为和蔼的神色,她颇有点儿受宠若惊。正当此时,她却见得进忠走进来了。
“万岁爷,奴才去取饭垫肚子,去去就来。”一旁的保春腹中咕噜了一声,引得皇阿玛略微一乐,他顺势嬉皮笑脸地告了退。
原来他们御前当差是轮换着用膳的,可方才进忠碗里的饭菜几乎还未动过几口,他多半是急着来东暖阁陪自己才没有接着吃下去,她当真有些愧疚了。
进忠立在自己身畔不远处,她可以借着目视皇阿玛的借口盯着他不放,但难以将白馍馍塞入他的手中。她正思量着如何顺理成章地以眼神引他凑近,就见全寿也进来了。
她并不厌烦全公公,但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她懊恼地暂且将目光收回。
全寿上前端恭地禀告有大臣求见,皇上不假思索就出言召他进来,钱常在和董答应都识眼色地施礼告了退。
敢情进忠巴巴地赶来陪自己,连半刻钟都没有陪到。她心下失落,又生怕他饿着,一壁微笑对皇阿玛告退,一壁尽可能向进忠递去眼神。
“万岁爷,奴才送各位主子到门口去吧。”真是不凑巧,他心里也在暗暗地骂着,又见公主对自己眷恋不已,一时熬不住,主动开口请了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