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须臾,正想张口去接,就见得她不耐烦似的一撇嘴,将勺凑向他,碗却作泼倒之状扬至他的头顶。
“你不肯喝,本宫就浇湿你的巧士冠和蟒袍。”这是一道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因为他亲眼见那碗牛乳基本已见了底,就算劈头盖脸地向他倾翻,顶多也不过沾湿他的面颊和衣领。但他仍作摇尾乞怜的模样,嗫嚅道:“奴才喝,就算是毒酒奴才也喝。”
进忠当即喝完勺中的牛乳,又伸手抢下她端举着的碗大口直饮,一副生怕她松手使其掉落的急态。她忍俊不禁,又信手捻了一颗酥糖塞进他的口中。
“上回的猪油糖呢?”她不经意地问起,眼神向酥糖瞥去,又盯着进忠瞧了一会儿。
“直接丢了,不然还能怎么办?”他看得出公主想要自己喂糖吃,便遂她的意取了一颗。刚想呈过去,忽然见她眉眼含笑,登时起了坏心,改撮了一小把试图递向她的朱唇。
指尖虽尽可能地小心,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着了她红润的唇峰。他赶忙撤手,迎着公主戏谑的目光,又听得她言:“为何不送给旁人吃?”
“总不能送给您吧,”他讪笑着,挨了公主一记白眼后解释道:“奴才若送给同僚们,要是哪天他们说漏了嘴,让大彘得知了奴才根本不吃那玩意儿,岂不是节外生枝?”
“本宫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你总自掏腰包发善心,长此以往太破费了。”她搛起一块红薯,细细地剥起皮来。
“奴才哪有那么多善心,那沧酒就是个意外。”他脱口冒出了这一句,旋即觉着不大对,似乎与自己在公主眼中的形象有了出入。
“也对,你压根儿就不管旁人的。”她本以为进忠又在谦虚,可再一细究他此言极可能就是实情,与人为善且愿救涸辙之鲋,并不代表他会无原则地交好他人。
所以他屡屡竭尽所能地拉拢孙财,按他所说的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一来他的性子实在与孙财一丝一毫都合不来,二来他在养心殿当副总管,没有任何关口需依靠孙财的照拂。
而且他不愿依附任何主子,那就更与内务府八竿子都打不着了,怎么偏生对孙财三番两次忍耐甚至主动抛出橄榄枝。她心里隐隐有了个念头,他怕是全然为了自己才硬着头皮做这桩既违背本心又吃力也未必讨好的难事。
那他是何时开始与孙财交际的,她一时错愕,完全估算不出。但她怎么想也该是数个月之前,否则无法解释这一蹴而就的“友情”,难不成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对自己有好感了?
这一项新起的发现令她讶异、振奋,又莫名地感慨万千。她并不欲与进忠切实地去探讨,以免引他羞怯难堪,遂只将剥好的红薯默默递向他的唇边,小声道:“别胡思乱想了,本宫不管束你的日常交际,快吃。”
恰是她这一言,让进忠的思绪偏航更甚了。他无由地笃定了她就是在欲盖弥彰地粉饰真实目的,根本不是所谓的给足自己暗示,此后她所说的任何与孙财有关之事都只会是幌子。
这红薯并不焦黑,像是膳房师傅的手笔,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以手接下,小口地嚼咽起来,脑中蓦然浮现出那日见得的几个胆大包天自烤红薯的小太监。
“你笑什么?”公主搡了搡他问道。
“没什么,”将这样的事告知公主又得添一道温厚仁慈的美名,且难以解释自己起夜的因由,还不如不谈,他摇首打趣道:“奴才想着这红薯应是膳房送来的熟食吧,承炩若要自己烘烤或许有些不适当。”
“什么不适当?依本宫看,你是怕本宫失手搞砸,白瞎了这么瓤软味甜的红薯。”嬿婉当即将他拆穿,见他但笑不语,忙不迭又取一块,胡乱扒了两下皮,直截了当堵入了他的口中。
“您分明拿了筷子,捏得满手都是薯瓤做什么?”公主取了一把筷子,他虽不知她有何意,但还是指了两下示意她。
他完全不回答自己的疑问,十成十就是这么想的,且连狡辩都省了。嬿婉一拧眉头,顺手将那把筷子尽数抓住,向他作扬手抛掷的动作,揶揄他:“这些当然都是奉给你的,让你对着本宫一次丢个够。”
怎么看都像是她想掷自己玩儿,敢情她是记恨自己向她误丢了一支筷子,刚巧今日碰上机会能报复回来,他哑然失笑:“您怎么也这样小心眼儿了?奴才的劣根性可不兴学呐。”
“这样大方承认多好,你一遇上本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又小心眼又乱吃飞醋。”嬿婉将筷皆放下,仅留一支捻在手中,凑上前以筷尖儿点他的嘴唇。
“因为奴才喜欢您,奴才控制不住。”他心猿意马,但并未躲闪,任由公主持筷在他唇上戳弄。
“其实本宫也是,对你与对旁人简直是天壤之别,一见你就忍不住乱使性子。”她意识到自己将进忠摆弄得耳根都红了,到底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旋即搁了筷子自己取红薯吃。
月影憧憧,飘忽着投射在公主的鬓边,将她映衬得好似瑶台神女,一颦一笑连带不拘一格地啃吃红薯都显得极为动人。他不觉看得呆怔,一股油然而生的愁绪又萦绕心间,不知这样夭桃秾李的她日后会成为谁人之妻。
公主的目光似是滞在了一处,他连忙顺其查看,发觉她又在盯油桶。毕竟他已打定主意不再节外生枝,所以并未有所言表。
“本宫要多精习厨艺,争取有朝一日可做给你吃。”她有意试探一番进忠的态度,若他明确表达不介意,那便随意做些什么端去给他试菜。
以她目前的水准似乎有些为难,况且他内心是不愿让她为自己行庖厨之事的,但直说又不合适。不觉间,他的面上反倒浮出一副不欲拆穿一般的笑容。
“你这是什么神态?取笑本宫?”看不出他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很显然自己把他逗乐了。嬿婉气得以肘碰了他一下,暗想着总不该是自己的杰作将他骇得受不住。
上回的被褥他就不让自己洗,虽说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一问就是只怕她洗坏了他连替补的都供不上,但伙食上着实不该如此,他本就什么都能凑合垫饥,更何况自己又不会存心制些不可入口的坑害他。
那他显露此状只能是因体谅自己而想方设法地婉拒了,她刚想开口就听得他窃笑道:“您不必格外费一份心思为奴才下厨,照常练手给您皇阿玛呈送吃食就成了,总有一日您的手艺能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不论多久奴才都等您。”
与自己所想分毫不差,进忠就是在变着法子推辞,他知道皇阿玛那一关不得不过,但除此他就不愿意让自己额外费神下功夫了。
“是不是嫌本宫酱油倒得过多迟早齁晕了你?”她佯装气恼地责打他,一巴掌已拂在他的肩侧,猛然想起自己的指间沾有不少红薯瓤子。
“奴才不嫌,”他下意识地一瞥,见着自己蟒袍上零星几点焦黄成泥状的红薯,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大笑:“完了,奴才这反应在承炩眼里高低是个大嫌。”
“你还好意思说出口,没脸没皮。”横竖已将他的蟒袍弄污了,嬿婉一不做二不休,将余留在食指上的一丁点儿红薯皮直接抹到了他的面颊上。
还未能细品公主在他颊边种下的蛊,他就已手快地抚向了那一小块异样的触感。眼见是何物,他故作错愕地张口,又惊喜交加地引袖做揩面的手势向公主调侃:“那奴才还得谢谢承炩顺手给添了一块皮子,奴才这下有脸有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