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传召三位阿哥去养心殿待自己考验功课的那一日很快便到了,喜禄及几个散差太监被皇上派去取赐物分发给指定的嫔妃,殿内刚巧只留了进忠一人伺候着。
三位阿哥捧着书卷鱼贯而入,承淇走在最后。进忠依礼恭敬地请了安,正准备挪开脚步,就见承淇对他蹙了蹙眉,翻了个标准的白眼。
他不该笑的,但事出突然,他来不及调整心绪,唇角已自然而然地上翘了少许。不过好在他当即垂首,未被旁人发觉异样。
“进忠,给阿哥们搬坐具。”皇上并未起身,只下了令,又以眼一瞟不远处的几张凳子。
看来是得搬三把凳子并排置于皇上眼前,他赶紧应了声“嗻”,手脚麻利地照做。
他留了个心眼,将凳子摆得各自间隔了好几尺,倒没有搁得全挤在一簇。二阿哥和太子分别坐了离他最远和中间的一张,承淇面露一丝喜色,顺势坐在了靠他所立位置近的这一侧。
始料不及,承淇又一个白眼翻向了他,他咬了咬牙没敢作声,悄摸瞄一眼皇上,见其正好在垂眸翻书,遂稍稍放心。
背着皇上,避着另两位阿哥,他还是没忍住瞥了承淇一眼,承淇这才垂下头去佯装温习。
皇上显然是打算对三位阿哥各问几道有关联性的题目,但每人都不同。他问承瀚的是牛李党争,由“贤良方正科”的合理性而起,渐渐引申至如何看待这类朝中不同党派间你争我夺的权力之争。
皇上的心思要琢磨透彻本非易事,尤其还涉及了朝政,虽不是当朝之事但也远比诗词歌赋难答。进忠退至皇上侧后方,垂首屏神默听着承瀚的流畅应答。
连他也不得不佩服,承瀚答得很迂回巧妙,先言这样的党争不会发生于海清河晏的本朝,再论述唐朝后期宗派的繁多和统治的松散糜烂,最后概括为宰相和地方节度使勾结惹祸本就是过于“民主”造成的危害,直接从根源遏止就不会发生此类事件了,简而言之就是肯定皇上的统治。
所以承瀚压根就没答到党派之间的事,轻而易举地绕了过去,但也不能算跑题。进忠总觉得皇上问他此题就是话里有话,毕竟他身为最年长且又不愚笨的皇子,不可能毫无夺嫡的心。但看着皇上赞许地直颔首,他又有些拿捏不准了。
皇上问太子的题目就浅显易懂了许多,基本就是围绕《尚书》作出评议。许是皇上心中有数太子资质有限,所以只稍微提问了一番,又叮嘱了太子需加强哪一类书籍的博览便作罢了。
“‘月明无罪过,不纠蚀月虫’,承淇,你可知这句诗出自何人笔下?”正当他思虑皇上到底是在督促承泽上进还是对承泽并无多少希望了时,冷不丁听其一问。
诗名就在诗句里了,皇上应该不算刻意刁难承淇,至少没在这么长的月蚀诗里拣一句没头没脑的命他作答。他以为承淇能反应过来,可承淇明显懵怔住了,半瞬后竟本能地向他瞥眼求助。
承淇知道向自己求援了,或许算是个巨大的进步,他心下莫名地乐了起来。但仅是须臾工夫,他就又犯难得傻眼了。
“卢仝”这两个字怎么比划,他还真想不到,目光四顾一圈,也没一样能和读音搭上边的东西,写纸条丢过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承淇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盯着他,好在他基本与皇上在同一方位,皇上未必能察觉,另两位的角度看过去更是揪不出异样。
于是他心急忙慌作了口型,承淇半个字都没看懂,神色越发错愕了,活生生一只呆头鹅似的。
他没办法了,只得病急乱投医,死死盯着皇上手边的茶盏,生怕承淇看不懂,还冒着风险挠了一把面颊,顺势略一拂袖,悄悄指了搁在多宝柜上的一筒茶叶。
承淇恍然大悟,张口就响亮地说出“陆”字,唬得进忠连忙瞪他一眼,让他咽回了“羽”字,改口拐个音调说出“卢仝”。
还好,阿斗还算识相,知道看他的脸色作出调整,没有一股脑儿往死胡同里扎。这要是平白无故扯到了另一位与茶有些渊源的诗人,岂不是极易被皇上瞧出明摆着有人在给承淇提示。
“不错。”他闻得皇上不痛不痒的赞许,又本能地向另两人一瞥。虽说并未被揪起来,但他仍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连脚都在发抖。
“卢仝着实有些才学,你可知卢仝之死与哪一桩事件有关?”合着皇上是调了个头,将问题引回了牛李党争之后发生的又一大事上,他抬眸悄摸着观察承淇的神色,觉着他这回倒像是胸有成竹了。
“与‘甘露之变’有关,他去一名宰相的宅院里吃饭留宿时恰好遇上了权宦派吏卒大肆搜捕与涉事官员有任何往来者,因为他本人确实在宰相的宅中,所以必然是辩不清的,他就这样也一同被杀了。”
“差不多,看来你读史料较为细心,还可以。”
“谢皇阿玛夸赞。”
皇上的面色缓和了不少,进忠内心懈下了一口气,却意外地发现承淇以歉意的眼神瞥了自己一瞬。
若斗阿哥是对自己答不上“卢仝”需靠他提醒而感到抱歉,那他觉得倒也有理有据,若其是因想到甘露之变为唐文宗带领重臣密谋诛杀一众权宦而终遭惨败,故而担心自己有所联想以至苦闷的话,那还是大可不必了。
“承淇,你认为甘露之变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他看到承淇向着自己的方向愣了愣神,虽不太像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求助这般寥寥几字根本难以说清的问题,但也不太像在组织措辞。
他不懂承淇的意思,但还是先行垂下了头,以免另两位阿哥当作自己与承淇眉来眼去。
“儿臣认为是由许多细枝末节上的小因素叠加而成,犹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最首要的是这一密谋准备得相当不充分,又没有任何补救的退路,譬如派了毫无胆识的草包大将军韩约面对仇士良,一发抖瞬时就被其察觉了异样,还有个别逃兵节度使,使本就不充裕的兵力雪上加霜。其次是李训与郑注本身还在内斗抢功,导致人心涣散,或许有些官员本就没拿这密谋计划当回事。最后就是兵力相差太悬殊了,以百挡万是不现实的,哪怕不谋划补救举措也该考虑清楚失败逃跑的路线而不是一味蛮干彻底触怒宦官,这么大的兵力差距,唯有跑才有可能得一线生的希望。”
承淇恭敬地答出了自己的见解,进忠观得皇上捋着胡须当真仔细琢磨了一会儿。
他觉得承淇答得挺好,至少逻辑清晰,但未必代表皇上也这么觉得,但此刻也唯有耐心等皇上的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