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送饭的推车轱辘轱辘碾过观测站门口的碎石路。
负责送饭的是食堂新来的伙计,推着两个保温桶,一掀开盖子,热气混着肉香就涌了出来。
“今天的饭……闻着不一样啊?”正在调试仪器的老研究员抬头嗅了嗅,手里的扳手差点没拿稳。
旁边年轻的助手凑过来,看着桶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饭菜,眼睛瞪得溜圆:“早上不是说食堂后厨翻修,晚饭只能吃干粮吗?”
伙计笑着往餐盘里盛饭:“是教主特意交代的,说观测站的先生们辛苦,得多补补。”
“教主?是我们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教主?”一旁的老研究员边吃边问道。
“是啊。”伙计回忆道,“你们从稷下来这里没多久,自然没有见过他,那可是一个大好人啊!不仅工资从来没有缺过大家伙的,生活方面的也是无微不至地问候,啊,那都是之前在夜王府工作的时候了,哈哈,真怀念啊。”
第一个接过餐盘的研究员,夹起一块炖得软糯的牛腩放进嘴里,瞬间愣住了。
往常送来的饭菜要么是凉透的馒头,要么是寡淡的菜汤,哪有这般浓郁的酱汁裹着肉香,连配菜的胡萝卜都炖得甜丝丝的。他扒了一大口饭,米粒分明带着嚼劲,混着汤汁咽下,眼眶竟有些发热:“这味道……跟我家婆娘炖的一个香!”
“嘿!可别乱说话!教主大人可是男的!”伙计连忙提醒道。
“哈哈哈,我不就打个比方吗?”研究员不好意思地抠了抠后脑勺。
不大的观测站里,原本只有仪器运转的嗡鸣,此刻却被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填满。有人端着餐盘蹲在观测仪旁,一边扒饭一边盯着屏幕,嘴角还沾着酱汁;有人吃得急,被烫得直吸气,却还是舍不得放下筷子。
食堂换了人,日子也要跟着亮堂起来了——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窗外吹进的晚风,不似以往那般寒骨,却多了几分暖意。
……
晚饭过后,夜无寒又找到了天造司的财政部门。
一个教徒领着夜无寒来到办公区的财政司,替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教主,里面请。”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墨味,靠墙的书柜顶堆着半人高的账册,封面蒙着层薄灰,显然有些日子没被翻动过了。
几张掉漆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摊着零散的票据和算盘,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佝偻着背,手指在泛黄的账本上慢慢划过,笔尖在砚台里蘸墨的动作显得格外迟缓。
“这是……教主?”老者闻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显然没料到会有这般身份的人突然到访,慌忙起身时带倒了桌角的笔筒,铜钱大小的算珠滚了一地。
夜无寒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账册,封面上“食材采买”“后厨支用”的字样格外醒目。他弯腰拾起一枚算珠,指尖捻了捻上面的铜绿,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把近三个月的账目,尤其是与食堂相关的,都搬出来。”
老者愣了愣,手忙脚乱地去翻找柜里的账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夜无寒走到桌前,随手抽出一本翻开,视线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月初记着“购鲜肉三十斤”,月底却写着“支银五十两”,单看数字便知其中猫腻。
“这些账目,是谁核的?”他指尖点在那行明显虚高的支出上,墨字被按出浅浅的凹痕。
老者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发颤:“是、是之前的后厨管事报上来的,每次都说是……是市价涨了……”
夜无寒没再追问,只是将那本账册放在一旁,又抽出另一本。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办公区的烛火一盏盏亮起,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也映着账册上那些被刻意涂改的痕迹。老者站在一旁,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竟比算一整天的账还要累。
直到烛火燃过半截,夜无寒才将最后一本账册合上,抬眼看向老者:“从明日起,所有采买账目需双人核对,每一笔支出都要附上市集当日的价目单。”
另外,去库房领些新的账册和笔墨来。
老者连连应着,看着夜无寒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午时食堂里流传的那些关于新饭菜的议论,心里猛地一震——这位教主,怕是不止要换厨子,是要把天造司里藏着的那些污糟,都一并翻出来晒晒太阳了。
夜无寒与这位老者一同忙活着,突然看到了员工们的月工资。
他的指尖在那页记着月钱的账册上顿住,目光落在“十两纹银”的字样上。旁边还潦草地写着“扣除损耗三两”“杂费二钱”,算下来每人实际能领到的竟不足七两。
“损耗?”夜无寒抬眼看向老者,烛火在他眸子里跳动,“天造司的成员,每月出外勤的补贴、冬日的炭火钱,都在这里面扣了?”
老者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是、是按旧例……说是办公用度紧张,总得匀些出来补别处的亏空。”
夜无寒拿起笔,在那行“扣除损耗”上重重划了道斜线,墨色透过纸背,几乎要将底下的字迹戳穿。“从这个月起,所有苛扣全免。”他写下新的数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月钱加至三十两,外勤补贴另算,冬日炭火按人头双倍发放。”
老者猛地抬头,镜片都滑到了鼻尖:“教主,这、这账目怕是……”
“账目的事,我来跟王天造说。”夜无寒将笔放下,墨汁在砚台里晕开,“他们拿命在守着天造司,就不该为几两碎银委屈了日子。”
饶是再愚蠢的老板,也该懂得技术人员的重要性,福利不到位,行工便懈怠。
再说如今的极夜教也宽绰了,旧例也该加以修正。
账册上的新数字在烛火下泛着光,老者看着那行字,突然想起刚入司时的光景——那时的月钱不多,却从没有过这般阔绰,他伸手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别的,只觉得眼眶发烫。
夜无寒似乎像是注意到了他,抬起墨笔指了指他:“我记得你,毕忧亭,你也算是极夜教最早的一批成员了,你如今的月工钱是多少?”
毕忧亭的手猛地一颤,老花镜彻底滑到了鼻尖,他慌忙抬手扶住,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涩意:“教、教主竟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指关节变形的手,那是常年拨算盘、翻账册磨出的痕迹。“回教主,老奴……老奴如今月钱是十二两,扣除杂用,实发八两七钱。”
夜无寒的目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这人鬓角早已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在账册上滑动时,指节处的青筋像老树根般凸起:“你在财政司也是当值了两年了,一把老骨头也是不容易。”
夜无寒拿起笔,在新账册的空白页上写下“毕忧亭”三个字,后面跟着“月钱五十两,全勤补贴五两,年终双薪”。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将账册推过去:“从这个月起,按这个算。”
毕忧亭盯着那行字,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他从没想过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领这样的月钱。
烛火映在他浑浊的眼睛里,竟亮得像落了星子。
“教、教主,这……”
“你是创立之初的老成员,”夜无寒合上账册,语气平淡却重如千钧,“这点钱,抵不上你半分功劳。”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办公区的烛火稳稳地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毕忧亭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老旧的算盘在他手边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替他说那些哽在喉咙里的话。
……
赏罚有度,才是立根之本;
忆名识姓,方为聚心之基。
夜无寒看着伏在地上的毕忧亭,没有去扶。有些敬意,不必用言语扶起,正如有些惩戒,不必用棍棒落下。
他转身走向门口,烛火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掠过那些堆得老高的旧账册——那些被蛀虫啃过的纸页里,藏着多少被亏欠的光阴,今夜总算要被新墨覆盖了。
办公区的长廊里,风卷着烛火的光晕游走,照亮了墙面上“极夜教”三个字的刻痕。
夜无寒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旧规矩的裂缝上。
他知道,给毕忧亭的不仅是月钱,是给那些坚守者的体面;清退后厨蛀虫,不仅是换厨子,是给所有付出者的公道。
月光从山间潾波映入长廊,自尽头的窗棂漏进来,在地面铺成一片银霜。
夜无寒停下脚步,望着天造司深处那些渐次亮起的灯火——观测站的灯还亮着,食堂的炊烟刚散,财政司的烛火映着老者颤抖的手。
原来治理一处地方,从不是挥斥方遒的壮阔,而是在萝卜块炖得发乌时,肯弯腰看看锅底;在账册上的数字生了锈时,愿提笔重写一行。
赏要赏得人心发烫,罚要罚得邪祟胆寒,如此,这方天地里的灯火,才能亮得长久。
夜无寒自认从不是什么正直之人,但若手握大权,不害己利,为何不以真心多待人几分。
除了物质上的足以维持生计的工钱,人们更加关心的,实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救赎——乱世如此,安世亦然。
但也有唯一禁忌——物质是前提,救赎是锦上添花。
若连果腹的米粮、御寒的衣帛都成了奢望,所谓灵魂的救赎不过是空中楼阁;唯有先让日子有了烟火气,让付出者得到应有的体面,那点藏在心底的暖意才有处扎根,方能在岁月里长成庇佑众人的荫凉。
夜无寒望着长廊外渐次熄灭的烛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他要的从不是空洞的臣服,而是这方天地里,每盏灯下都有踏实的安稳。
厨烟暗绕旧梁尘,菜色犹存半尺皴。
账里金银空对月,盘中膏脂自肥人。
新醅渐暖残炉火,老墨重磨旧案陈。
莫叹风霜催鬓改,一抔清露润春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