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从树阴最深处浮出来,浮得极慢,慢得刚好让“妹”字在舌尖上滚一圈,再轻轻吐落。
我猛然抬头,看见璐璐大姐坐在榕根上,身下垫着一只旧蒲团,团面绣着半朵莲,莲心缺了一瓣,像被谁偷偷掰走,掰走的那瓣刚好嵌在她掌心——她正用掌心去揉那瓣莲,揉得极轻,像要把“回家”两字先揉软,再揉圆。
穿着旧年青布衫,衫肘补着月白绢,绢边露出极细的线头,线头被晨风一吹,就痒酥酥地扫过篮沿,扫得篮里那粒赤豆轻轻一滚,滚到盏边,立刻停住,
“大姐!”我开口,声音被树阴滤得只剩一缕,却有三十年未见的姐妹情谊
璐璐缓缓拿着昆仑镜走过来,看着我,然后盯着我两手空空,并没有我的射日弓,感到奇怪的问
“蝉蝉,你终于回来了!我、夏夏三妹、琳琅小妹还有你莲花师姐想你到发疯”随即又问“与你形影不离的射日弓呢?”
“射日弓,当时是星宿海碎掉了,现在小星帮我重铸,好了会自动用灵力传送给我”,说着我一把抱住了璐璐大姐,眼神充满对姐妹的想念
“蝉,现在夏夏三妹、琳琅小妹在交州州府里,还有彭大波和破天”说着眼睛一亮“你的白袍现在已经改名甘白,在和阿雅恋爱呢”
我依然抱着璐璐大姐,掌心下是她凸起的肩胛骨,骨缝里却透出极稳的潮声——那潮声并非江海,而是她三十年里把“等”字一遍遍捣衣捣进脉管,如今终于等到回潮。
她抬手,指尖先落在我耳垂,再滑到领口,确认我仍完整,才肯把呼吸放得的很自然
“你瘦了,”她轻声道,“瘦得让影子都多出一条缝。”
话音未落,她掌心那瓣缺莲已顺势钻进我袖口,贴腕骨停住,凉得像一片早霜,却把我筋脉里所有“漂泊”二字,顷刻改写成“泊岸”。
莲花师姐在侧,并未上前,只把借月衫的后摆轻轻一掸,掸出一道极薄的月白尘,尘里浮着五粒微光——是方才榕根吸走的豆沙甜,又被她还给风,
自然抬眼,目光穿过树阴,落在井栏旁那口空臼上,臼口正缓缓冒出一缕雾,雾形像极一张拉满的弓,却不见弦。
“小星既在重铸,”她低声补一句,像替我把话尾收拢,“便让射日弓先歇一歇,人也歇一歇。”
璐璐大姐听见“小星”两字,眸子微微一圆,溅起细碎光
“那孩子……怎么样了”她只吐出三字并没说完,便停住,转而把昆仑镜递到我掌心。
镜是半片,断口却磨得极润,润得像被月华舔过;镜背嵌一根赤豆枝,枝上仅留一叶,叶脉里游走着极细的银线——是我当年在星宿海和姐妹告别的是时候,用弓弦割下的“归”字,被大姐养在镜里,养了十年,
我指尖刚触镜面,镜里便浮出一道虚影:
——夏夏三妹坐在州府回廊,膝头摊一张蕉叶,叶上排满赤小豆,豆皮裂口,露出一点翠芽;正用盘盘古斧去砍,砍一下,芽便翘一分,
——琳琅小妹蹲在廊柱后,把草蚱蜢第三条腿重新续上,续的是她自己的发,发色比十八年前暗了半成,却仍在颤,颤得柱影都软,而旁边的芦叶枪静静看着她
——白袍弟弟……如今叫甘白,倚在廊窗,窗棂外一株阿雅种的红豆蔻,蔻果正炸,炸出极轻的“啵”一声,闻声回头,怀里抱着一件新织的月白披风,披风领口绣着半朵莲,莲心却满瓣——原来缺的那瓣,早被他偷走,缝在离心脏最近的衣里。
影子一闪即灭,
璐璐大姐却已收回手,把竹篮提起,篮柄上铜铃轻晃,晃得极克制,
“先回家吧,”她说,“回家再细看。”
她转过身,青布衫后领上补着的那块月白绢,被榕芽汁染出一层极淡的绿,绿得像我儿时偷染的芭蕉叶,叶脉里跑着五条小影子,
莲花师姐仍落后半步,借月衫袖口不经意擦过篮沿,擦下一粒赤豆,豆滚到她鞋尖,停住。
她俯身拾起,却不放回盏里,而是纳入自己荷囊,荷囊是旧年洪德通宝改缝的,钱眼仍留着,如今住进一粒豆,便像给“归”字安了一颗心。
“走吧,”她轻声道,“再慢,晨烟就要把脚印吃掉。”
我点头,把昆仑镜贴胸收好,镜缘的银线刚好压在心口,像给心跳加一道弓弦,却不再拉满,只留三分松,好让呼吸漏进去。
我们三人一前两后,影子在旧三合土上叠成一朵花,花蒂是井栏,花瓣是榕阴,花蕊是五盏未动的晨露。
露里漂着“终于”二字,二字不摇,只等风来,把晨烟吹散,再把我们吹到州府廊下,吹到那三双早已量好归期的目光里。
而此刻,城门洞外的铜钱仍颤,铃舌仍静,像替整座城守一个秘密:
——弓会归来,
——姐妹会团圆,
——曾经的曾经,将永远留在我们掌心,
不被岁月碾碎,只被岁月轻轻含住,化为一枚早春的芽,
在交州的清晨,悄悄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