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看起来不像是自己房间的东西,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阈惘放的。
“……”
弥娅忒拿起水杯,发现温度正好合适,不冷不热,刚刚好45度。
“傻子。”
咚咚咚……
又来……
这次,没有等待,阈惘直接就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饭盒,像是突入房间的春天,带着一股特别的暖意。
“我不吃饭,会吐。”弥娅忒当然知道阈惘的心思,太好猜了。
“我吃两碗。”
“……”也不是那么好猜。
“你敢在这吃,我就杀了你……”
“在下不是很能听懂呢。”
“你!”本想发怒,但一想到身上的义体,只好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阈惘拿着饭盒,从床底抽出了张椅子,一盒捧手里,一盒放床柜上,然后瞄了眼弥娅忒,就打开了饭盒,一时间番茄浓汤的味道盖住了房间中腐朽的灰尘味,在弥娅忒不解的目光中,阈惘胡吃海喝起来……
弥娅忒那吃灰吃久了的嗅觉和味觉难得遇到带味的食物,一时间就开始用毕生所学来向大脑传递信息。
那番茄浓汤用的是冰冻过的小番茄,在锅中翻炒后加了橄榄油和水,酸甜中还带着一点肉桂的味道,应该是放了些许的猪油渣调味,里面有黄白相间的炒鸡蛋,那是混着洋葱提前炒过备用起来,待汤汁浓稠时才放入,重新加水炖煮的,味道完美融入了猪油渣和番茄的味道,没有散烂,一闻便能知道煮汤者的手艺和对时间的极致把控,除此之外还有煮到软烂却不散的胡萝卜和芹菜来确保口感以及营养……
不一会,阈惘手里的那一碗就吃完了,转手就要拿床柜上的……
“……”弥娅忒坚定地看着窗外,内心不予任何一丝理睬,可手还是拽住了阈惘的袖口。
“……我出去一下,小姐您快趁热吃吧,饭盒我待会过来取。”
在将一口木勺放到弥娅忒手里后,阈惘就坏笑着离开了。
………………
番茄浓汤很好喝,对胃也没什么负担,最后一点最为重要。
家中的厨师很擅长做这样的菜,目的是迎合她的胃口,但自从自己被下生命的最后通牒时,因为自我封闭,想这样不连累任何人的去死,就再也没喝过了。
“真是傻子。”
对她这样一个可能明天就死了的朽木这么关心干什么?
母亲也是傻子,说什么想为自己再做些什么,明明自己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父亲也是……所有人为什么都那么傻……
那股窒息感时刻缠绕着她。
时而锁紧时而放松,但就是不愿意放开她。
咚咚咚……
已经开始有些熟悉的频率,有些熟悉的力度。
阈惘缓慢走了进来,然后接过餐盒,稍微收拾了一下,回头问道:
“小姐,您对今天的汤有什么意见吗?我可以让他们下午改改配方。”
“不需要,这样就好。”弥娅忒还是没有看阈惘,就让他这么退至门前。
“好,谢谢小姐,我会如实转告。”
………………………………
自那以后。
一天又一天。
每天似乎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像是诙谐世界中的唯一一束红光,破坏了黑灰的色彩,自作主张的把一切都染上了自己的颜色。
窗边的鸢尾花没有被替换,只是闯入者擅自在里面又种了一株,经过一个春夏时间的照顾已经长出了蓝白的鸢尾花花朵。
房间中也多了许多的生活气息,原本空旷的房间里永远的多了张椅子,还有一些书堆放在床底下,床柜上是练字的本子和油性笔,那个闯入者还放肆的在看书时泡起了红茶和咖啡……
闯入者还给弥娅忒准备了一只印着小山羊卡通画的杯子,每天都会往里面灌上热水或热茶,弥娅忒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喝两口,剩下的不是倒掉就是被闯入者自己喝了。
这个闯入者简直就是个傻子,明明是同类,明明很聪明,但就是简直是个史无前例的傻子。
弥娅忒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和不解,并始终以傻子来称呼他。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乐此不疲的,按时按点的来到这里,时不时给自己讲一些故事,然后被自己怼到闭口不言,但很快又继续去讲下一个话题。
每日的餐食也会有不同,但自己心情差的时候他一定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来,然后麻烦厨师做一顿自己喜欢的番茄浓汤。
也会帮自己隐瞒病情,自己不想让父母知道的事情绝对不会在他们面前提。
他像是完全没有情绪,活的很累。
可自己却开始期待着他每天的到来,期待起来他今天又要讲些什么。
那完全是在讨好自己,明明这些根本就不需要的……
可她也渐渐的沉迷于此了,即便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一天的清晨,他并没有按照往常的时间前来。
鸢尾花的香味被带着湖水清爽的风吹入了房间内,带出去了些许腐朽,引进来了许多新的味道。
现在时间已经到了中午11点20,今天早些时候,已经有其他的佣人把早餐送了过来,很快就是午餐了。
但他还是没来。
热水壶还是按照机器的定时,每三个小时添一次水,热一次。
弥娅忒烦躁着翻看着手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单是机械的翻看着。
为什么会这样烦躁?
因为少了什么。
她清楚自己烦躁的原因,只是不愿意承认,她习惯了有人陪伴,习惯了有人无时无刻关心的样子,当那人不见了,那股失落和不安全感就又会遍布整个房间。
长时间的等待,没有等来那个久违的闯入者,却等来了另一个学生,和那个冷漠的回答。
“小姐,阈惘今天病倒了,希望我来代为照顾您。”
那个学生是阈惘在学堂的同学,每天听阈惘聊起弥娅忒,于是也有了可怜的想法,在阈惘病倒后就自告奋勇的来照顾弥娅忒。
“傻子呢?!”
“啊……傻子?是阈惘吗?”
学生被弥娅忒的问题问的有些发愣,一时间也没想到阈惘就是那个傻子。
“不然还是谁!?”
“医生说只是过劳发烧了而已,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出去吧……”
“啊……”
“请你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抱歉……”
那位学生很快就被轰了出去,只留下弥娅忒一人在房间里面。
那些无意义的虚无再次涌入了整个房间,那红光消失后的黑灰再也抑制不住开始疯长,那些阴暗又自虐式的想法一股脑的涌了出来。
是自己让他那么累的吗?
答案很明显是的。
她不想连累任何人去死的想法就如同一个过气小丑的玩笑般,没意义也不好笑。
她怎么能不连累他人呢?
就不能直接去死吗?
说到底还是自我欺骗,说到底还是小孩子的想法,那些自诩聪明终究只是井底之蛙的自我安慰,一切始终都不会像她所想的那样完成。
开什么玩笑?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最终还是将错误归咎在了老天爷的身上,她那自诩聪明的最后一抹布也被捅破了。
她就是个沉默的,自以为是的山羊。
那股强烈的激动再次袭来,她的义眼坏死的落在了被子上,眼眶里流出黑色的血泪,假牙也一颗颗的落了下来,那些散发着恶臭和血浓的黑色皮肤开始极具扩张,最后在她的悲伤和自责到达顶点时吞没了她。
若是这样去死就好了……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过去孩童时期就在医院里度过,之后回到家里还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一个朋友。
父母为了给自己挣买义体的钱到处奔波,最后陪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
直到自己被下了死刑,崩溃的把他们赶出自己房间时,她都在幻想着自己能够不连累他们,就那么去死,死了以后没人为自己伤心,就没人会受伤了。
这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人身上的钻牛角尖持续到现在。
“弥娅忒!弥娅忒!我的女儿!”
父母的尖叫不知何时传开,那张着急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根本就不是个神明,简直就像是两个悲伤的父母。
“小姐!小姐!你不要死啊……”
闻味道……像是那个厨房的主厨……
“小姐!”
听步频,是那群学堂的孩子们。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她还是固执的想道。
抱歉……爸爸妈妈……连累了你们……你们原本应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是我不争气,是我的错让你们那么悲伤……
抱歉……阈惘……让你受累了。
对不起……
对不起……
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构建虚无和地狱的是她自身。
若是她死了,那么这场无意义的钻牛角尖就会结束吧。
她该要道声晚安,消失在梦中。
然后换得一次成长。
……………………………………
她没死。
被抢救了回来。
代价是报废了一台价值上百万的人工心脏。
“……”
当她睁眼时,已经是深夜,胸口处的义体接口充分说明了她经历了什么。
月光透过云端,将光透了进来,照在那个熟悉又温柔的闯入者身上,也照在了她的身上,一黑一白,两个相互映衬着对方的残破者。
他背靠着椅子,眼睛微眯,轻轻的睡了过去,鸢尾花的味道清淡的扩散在房间中,此时安静的能听到他轻而疲惫的鼾声……
呼……
咻……
呼……
咻……
月光下,那双眼睛闭上后,居然格外的好看,弥娅忒似乎从未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过他,似乎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她便能数数他那眉毛的长度和根数。
“呃……”
阈惘含糊不清的口痴声传来,他缓缓睁开那双黑棕色的漂亮眼睛,让一黑一白的两双眼睛汇聚在一起。
“小皆……星了……”(口痴)
“我醒了。”
阈惘急忙擦去嘴角的口水,然后坐端坐正,摆出最符合其管家身份的坐姿。
“不用这样了,放轻松一点吧。”弥娅忒破天荒的说道。
“行……哈——~”阈惘打了个哈欠,原本根本不会在弥娅忒面前这样。
“你的病好了吗?”
弥娅忒突然问道,问的很弱,几乎不带什么个人情感,亦或是全都是个人情感。
“差不多了,只是发烧,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阈惘答道,月光在他的脸上勾勒出13岁少年不应该有的成熟。
“这样啊。”
弥娅忒沉默了一会。
静静的看着月亮,直到它被云层再次掩盖。
“抱歉啊,之前明明察觉到了你的劳累,还是任性的……”
“没关系的,这是我应该的,还有一种原因就是……我想这样。”
阈惘立刻给与了答复,整个问题他在心里不知这样问了多久,现在也只是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
“……”
弥娅忒再次陷入了沉默。
负罪感?还是什么其他的?
现在的她早已知道自己那“不连累任何人一个人去死”的想法只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井底之蛙的自我安慰。
她深刻的认识到了自己的丑陋和自私,并将那些全部一次性咽了下去。
那么结果呢?她总要给些结果来惩罚这样的自己。
“你明天不用来了。”
“好的。”阈惘答应道。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也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阈惘回道。
“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每天你在我身边,习惯了你每天讲的烂俗笑话和三流小说,习惯了你逗我开心,习惯了你每次都能察觉到我的情绪,以至于有些被惯坏了……”
“我也习惯了每天的饭菜……习惯了每个月送来的高适配义体……习惯了一直以来接受的一切!”
弥娅忒的声音充满了属于她的歇斯底里,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个结论说出来。
“所以别这样了好吗?我一个将死之人,已经收到了足够多的善意和爱了,无论是从爸爸妈妈,你,佣人身上,我已经汲取了足够多的爱了!”
“如果就这样让我死去,我也一定会笑着去死的。”
“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伤害了你们多少次,又让你们劳累了多少次,但因为我的自私,我无能为力的迁怒……让你们这么的……这么的伤心……为我这样的……这样的废人……”
一航热泪带着无比真诚的感情流落了出来。
“所以请到此为止吧,我这样自私的人不能再得到你们的爱了……”
“我未来也报答不了你们……我没法和你们一起长大……没法和你们一起活下去,我的人生已经停留在这里了,再也不会动了!你们肯定也已经累了吧!阈惘你都累病了!爸爸妈妈日日夜夜也肯定已经累了吧!”
“哪怕是为了你们自己……求求你们了……放弃我吧……我不能!不能再厚着脸皮奢求你们的爱了!”弥娅忒无力的捶打着洁白的被子,一切朦胧的像是回到婴儿时,那瞳孔尚未完全发育的时候。
风吹动了云朵,那抹宁静便悄悄坐在了床边。
阈惘轻轻牵起弥娅忒的手,安抚其情绪,尽量压低嗓音,语气温柔的说道:
“首先,我要纠正小姐的错误。”
“家主和夫人不是为了让你做什么才将你生下来的,而是想要为你做些什么才将你生下来的,他们曾经这样和我说过。”
“所有的那些苦难也好,那些代价也罢,他们从未有过累这个想法,只是恨不能为你做的更多,不能让你成为一个普通的孩子,过普通的一生。”
“他们到如今不是想要什么,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哪怕是一点,他们也从未感觉到劳累。”
“以及,关于您所说的,自己不配被爱,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爱的问题。”
阈惘温柔的笑道。
“您可以更贪心一点。”
月光温柔的像是世上最柔和的什么东西一样,让人感觉到最低限度的温暖和宁静,它带着一切其所能触及到的心,教给了生命一场额外的钢琴曲。
“您可以去索取,去希望些什么。”
“哪怕有一天会死亡,但您还活着,活着总要得到些什么,所以根本算不上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阈惘轻轻擦去弥娅忒眼角的泪水。
“无论如何,您还活着,并存在着,并非是一无所有的虚无,您是被爱托举而生的孩子,若只是贪心一些,没有人会不乐意的。”
“所以不用再哭了,也不要再哭着放弃自己了,你还想活着,还想索取,不然怎么会哭呢?”
“所以您可以贪婪一点,不然就太遗憾了。”
新换的义体眼球无比的清晰,以至于能够看清阈惘每个表情肌肉的动向,她只是看着,呆愣着,随后泪水和笑容一时间都涌了出来。
她不知这时该用什么表情,一个可以贪婪的人,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爱意呢?
那就微笑吧。
她微笑起来。
即便眼角还是流出了泪水,但却还是幸福的笑了出来。
小黑山羊幸福的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