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城市地脉深处的伊凡,那混沌而古老的地脉低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回响,仿佛是对楚瑶行为的应答。
林逸的耳机里,断断续续地传来那非人的声音:
“……喊……出……半……句……的……人……已……算……活……着……”
林逸浑身一震,瞬间顿悟。
王老师的秘密,那些临终的遗言……真正的释放,不在于歇斯底里地说出全部的痛苦,而在于允许自己,喊出那撕裂沉默的第一声。
哪怕只有一个词,半句话。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形。他称之为——“半句话仪式”。
他利用“生态艺术项目”的名义,在市中心广场的一面空白墙壁前设立了一个站点。
规则简单得近乎荒谬:任何人都可以走到墙前,只说出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的“半句话”,然后转身离开。
仪式的第一天,来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看热闹的。
直到傍晚,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女人走上前,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三个字:“我恨你!”
说完,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离去。
当晚,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面洁白的墙壁上,开始有墨汁般的黑色液体缓缓渗出,在女人站立过的地方,慢慢勾勒、拼凑出另一行字:
“……但我更恨自己没拦住你。”
第二天,这张照片在网络上疯传。来参加仪式的人开始排起长队。
就在这涌动的人潮中,林逸注意到了一个沉默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每天都来,却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的尽头,从黄昏站到深夜,一言不发。
他连续来了七天。
第八夜,林逸主动走了过去。
少年似乎被吓了一跳,身体紧绷。
“不想说也没关系。”林逸的声音很轻,“有时候,站在这里,就已经是一种诉说。”
少年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垂下头。
就在林逸以为他会像前七天一样沉默离去时,他却用蚊子般的音量,突然说了一句:“我爸打我,可我不想他坐牢。”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林逸。
他没有劝慰,没有说教,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边缘光滑的陶片,递给少年:“如果说不出来,就写下来。写半句,剩下的,让它来震。”
少年颤抖着接过陶片,用指甲在湿润的陶土上,用力地刻下了一个字:“爸”。
然后,他把陶片塞回林逸手中,转身跑进了黑夜里,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次日,林逸来到了楚瑶所在的焚信站。
他看到,石台蛛网般的裂痕中,多了一道新的痕迹。
在那道痕迹的尽头,浮现出三个字:“……对不起”。
那笔迹,稚嫩而扭曲,与少年在陶片上刻下的那个“爸”字,如出一辙。
林逸将那块刻着“爸”字的陶片,轻轻埋入了浮现出“对不起”的裂缝之中。
覆土时,他掌心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痕被粗糙的石台边缘划破,鲜血渗出,与泥土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当夜,城市中心那株黑麦苗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它顶端最饱满的那颗麦粒,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团灰蒙蒙的雾气,从裂缝中缓缓吐出。
雾气中,一个中年男人压抑不住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儿啊,我那天……喝多了……”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但那团灰雾并未消散。
它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一只虚幻而巨大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广场的角落——那个沉默少年连续七站了七夜的墙角。
林逸站在远处,这一次,他没有记录数据,没有启动分析程序。
他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将那盏来自王老师办公室的无油灯,移到了那片巨大的手影之下。
灯光虽微,却让那片虚幻的阴影,显得无比厚重而安宁。
他的耳机里,伊凡的地脉低语如暗流涌动,清晰地传来一句话:
“第九十三号节点……完成了第一次代偿。”
代偿完成的瞬间,林逸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那股一直以来沉稳有力的脉动,骤然一停。
紧接着,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频率,开始从黑麦苗的根系深处,沿着整个城市的地脉网络,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