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一种近乎于无限的权利,就像是朱庇特的雷霆一样,稍不留神就会把他炸的粉碎,甚至把我们周围的一切都炸的粉碎。”
乐队奏完了这支舞曲的最后一个音阶,莱蒙托娃小姐示意吕西安带她到舞厅的尽头去。
在舞厅的尽头处,摆放着几把小小的安乐椅,她选了一把坐下,展开扇子,用力扇着风,试图让她那燥热的脸冷却下来。
“我很害怕,吕西安。”她的另一只手神经质的揉搓着自己的裙子,“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很可怕:爸爸的投机生意;妈妈的愤愤不平;所有人都野心勃勃,为了金钱和权力互相撕扯……而在我们这一圈人之外,是无数衣不蔽体的普通人,我们的世界像是一艘正在漏水的船,在由他们构成的海洋上行驶着,而这海洋正因为不满而沸腾……”
她长出了几口气,“真抱歉,我让您扫兴了吧?”
“恰恰相反,小姐。”吕西安将扇子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轻轻合上,“在我看来,您比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要鲜活的多,其他人不过是金钱和权力的影子,随着本体的摆动而做着滑稽的动作……而您还是您自己。”
莱蒙托娃小姐有些羞怯,她低下头,“您说的‘他们’当中,包不包括您呀?”
“您刚才不是说了吗?如果什么也没有却还想要往上爬,就只能拿灵魂来做交易。”他将折叠起来的扇子重新还给莱蒙托娃小姐,“我已经在契约书上签了名字啦。”
“幸好那位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看上去还算是个有信用的魔鬼。”莱蒙托娃小姐站了起来,“我希望您得偿所愿,吕西安,虽然我不觉得您所要的有什么意义。”
吕西安扶着她回到她的父母身旁,莱蒙托夫将军已经不见身影,而莱蒙托娃夫人也已经穿上了她的貂皮大衣。
“我们走吧,娜塔莎。”她一把将莱蒙托娃小姐搭在吕西安胳膊上的手扯了过来,“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了……多亏了您的父亲。”
“妈妈,”莱蒙托娃小姐哀求地看了母亲一眼,“请您别再说了。”
莱蒙托娃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朝吕西安打了个招呼,“祝您晚安,男爵。”说完,她还不等吕西安回话,就拉着自己的女儿朝门口走去,莱蒙托娃小姐的裙摆可怜巴巴地拖在地上,上面绣着的花看上去也垂头丧气的。对于这一家人而言,这可真称得上是灾难性的一晚了。
吕西安看着这一家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聊至极,或许这世界本就如此,只是他之前一直被纸醉金迷的光华晃花了眼而已。那个之前曾经在夜深人静时候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它带着恶意,不停地询问着吕西安——这就是你不惜一切换来的东西,你觉得这值得吗?
他感到自己嘴巴因为干燥而发黏,恰好此时一个仆人端着盛放着几杯冰镇香槟酒的盘子从他的身边走过,于是吕西安拿起一个杯子,将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
那个仆人还没来得及走开,吕西安又从他的托盘上拿了两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当他还要去拿第三杯的时候,他的手却突然被另一只手拉住了。
“您喝了多少?”阿尔方斯眯起眼睛盯着他,吕西安感到某种危险的气息正从银行家的每一个毛孔当中向外冒出来。
他晃了晃脑袋,看向墙壁上贴着的镜子当中的自己:镜子里的青年因为喝了酒,原本白皙的脸染上了玫瑰花瓣似的淡粉色,那一对孩子似的蓝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茫然地荡漾着。刚才在舞池里的穿梭,让他那有些卷曲的金色头发上沾染了些龙涎香和花粉的气味,此时阿尔方斯正旁若无人地拿起他的一缕头发,凑到鼻尖闻着。
“我有些口渴。”吕西安的声音恹恹的。
“怎么,是跳舞跳的累了吗?”阿尔方斯扶着他的腰,让他站直身子,“我送您回去。”
“要走了吗?”吕西安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将一只手搭在阿尔方斯的肩膀上,将对方当作拐杖,“是啊,该走了……真是无趣。”
华尔兹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在大厅的柚木地板上,男人们的黑色裤管与女人们的丝绸裙裾搅合在一起,旋转着,飞舞着,他们一边在大厅里转着圈,一边把自己的舞伴扔到对面人的怀里去。黑色的漆皮鞋轻轻碰着白皙优美的脚踝,带着戒指的手落在挂着钻石项链的肩膀上,无数的肉体互相推开,又互相抱住,一切似乎都无法理解,毫无逻辑,整个大厅都在疯狂的旋转着,而外面的世界也同样如此。
阿尔方斯惊愕地看着吕西安在他的怀里发着抖,“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吕西安挣开他的胳膊,靠自己站直了身体,“我只是累了,没什么。”当他们步下那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楼梯的时候,他重复的还是这句话。
马车离开了冬宫广场,那些佩戴勋章的男人,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都在车轮的滚动当中远去了,阿尔方斯拉开车窗,湿冷的空气涌入车厢里,吕西安大口呼吸着这带着咸湿气味的冷气,就像他刚才在冬宫的大厅里大口喝着香槟一样。
阿尔方斯一直等到吕西安重新在靠背上坐直,才开口问道:“你愿意和我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有些累,又有些厌倦,再加上喝了几杯酒,仅此而已。”吕西安将一只手靠在马车低矮的门框上,看着窗外雪地上被街边窗户里的灯光所投下的影子。
“皇太子邀请我周末去皇村。”他重新半躺在坐垫上,“您觉得我该去吗?”
“您在问我的意见?”
“不然呢?”吕西安用手撑住坐垫,凑到阿尔方斯的身前,他故意地将带着香槟酒气息的热气呼到银行家的脸上,“您可是我的债主。”
阿尔方斯抓住吕西安的领结,他轻轻一拉,那领结就松散开来,“你为什么不开心?”
“谁说我不开心了?”吕西安不动声色。
“谁都看得出来。”阿尔方斯将被他抽下来的领结拿在手里把玩着,“我想人人都会感到奇怪——一个像您这样,处在得天独厚的地位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您才不到二十三岁,就有了几千万法郎的财富……您还想要什么呢?”
吕西安没有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膀,表示他自己也不明白。
马车以高傲的姿态转弯,急促地沿着涅瓦河的河滨行驶着,雾气短暂地散开了,灰色的月光落在冰封的河面上,冰面上沾满了尘土和煤灰,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锡制金属板,从冰面的下方,隐隐约约传来流动的河水与河床摩擦发出的声音。
吕西安听到有人喊叫了一声,随即身下的座椅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知道,又有一个不幸的人被马车撞到了,而驾车的车夫甚至连一声“当心”都懒得喊。
阿尔方斯拉上了车窗,放下了窗帘,在一片黑暗当中,他感到阿尔方斯的手拂过他的脖子,灵巧的手指轻轻解开了他的衬衣扣子。
“我知道怎么能让您开心。”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吕西安闭上眼睛,阿尔方斯呼出来的热气吹过他的耳垂。
不,他心想,你只是在让你自己开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