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牢内光线阴暗, 空气湿冷。
宸宴盘膝坐在幽闭的牢房内,衣衫整洁,乌发高束, 神色淡漠清冷, 周身上下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落魄与颓气,与平日里盘膝坐在山巅巨石上打坐的俊雅神君别无二样, 根本不像是在坐牢。
谛翎步入天牢时, 宸宴也没有擡起眼眸去看他, 整个人如同玉雕般沉静冰冷,对周遭的一切变化都置若罔闻。
谛翎也没有直接上前与宸宴攀谈, 仅是用淡然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而后,对那守在牢房门前的两位仙兵命令道:“把门打开。”
两位狱卒却没有立即照做,双双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又不知所措地对望了一眼之后, 站在左边的那位胆量较大的狱卒率先开了口, 声色紧张又不安:“帝姬此前下过死令,除她亲口谕令, 不然谁来都不能打开这扇门。”
谛翎冷笑一声:“看来我谛翎的威望还是不够, 连汝等小小狱卒都敢忤逆我的命令了。”
两位狱卒浑身一僵,心慌意乱, 当即就跪倒了谛翎面前,低头弓背, 连喊“仙君恕罪”。
他们人微言轻, 既怕惹怒帝姬, 却又怕惹怒位高权重的谛翎。
谛翎垂眸,目光悲悯地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 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朝着左边的那位仙兵狱卒伸出了自己修长白皙的右手,动作轻而缓,看似十分温柔,却并非是为了扶他起身。
那只好看的手在骤然间变得杀气四溢,手下金光绽起的同时,一掌打在了那位狱卒的天灵盖上,当即就将他的头盖骨打了个粉碎,连带着前额的灵核都被打爆了。
在谛翎悲悯地注视中,那位狱卒的尸身一歪,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右边的那位胆量较小的狱卒当即就被吓得屁滚尿流,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一边哭着磕头一边悲切哀求:“求仙君饶命!求仙君饶命!”
谛翎眼眸低垂,神不改色地注视着他,轻轻启唇:“把牢门打开。”
狱卒哪里还敢再忤逆谛翎,立即从自己的储物戒中调出了牢门的钥匙,慌里慌张地去开门,又因过于害怕,拿着钥匙的手一直在抖,接连对了好几次才对上锁孔。
“咔嚓”一声响,玄铁焊制的牢门被推开了。
宸宴的神情早不再似之前的那般无动于衷了,从谛翎无缘无故杀人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眸就震惊地擡了起来,满目愕然。
谛翎却仅是微微一笑,又在电光火石间如法炮制,再度杀死了第二位狱卒,目光始终温柔又悲戚。
第二位狱卒的尸身不偏不移地倒在了宸宴身前,从碎裂的炉顶内溅出的血液与脑浆尽数落到了宸宴的衣衫上。
宸宴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微微放大的瞳孔再度狠狠震颤了一番,如遭雷击般怔愣了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当即就铁青了面色,怒不可遏地质问谛翎:“这二位狱卒不过也是在卑微茍活,你又何故对他们痛下杀手?!”
谛翎神色笃定,斩钉截铁:“他们二人,可不是我杀的,而是玉尊大人你为了越狱,所以才对他们痛下杀手。”
宸宴越发震怒:“这就是滥杀无辜的理由?只是为了逼我越狱?”
谛翎不置可否,目不转睛地盯着宸宴看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神君,你心系苍生,慈悲为怀,但是,你生错了时代,看不透着当今的世道,更不懂如今的天庭。”说完,又面带悲戚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滥杀无辜也并非我所愿,心狠手辣也并非我所想,但我若不这么做,你永远离不开这座牢笼,因为你总是不舍得牵连无辜,不舍得令人微言轻之人为难,但这世道哪有你想的那么美好?不令别人为难,就是让自己为难。不让你宸宴为难,不让那两个狱卒为难,就只能让我谛翎为难。”
宸宴依旧是雷霆震怒:“我离开这座牢笼之后,对你可有天大的好处?甚至不惜让你以两条无辜性命为代价?!”
他最痛恨的就是杀戮。
更痛恨对无辜者、对弱小者的杀戮。
他悲天悯人,心怀大义。
但如今的世道,并不能够成全他的慈悲之心。
谛翎在心中长叹了口气,神不改色,淡淡启唇:“卑职敬佩玉尊大人的为人,所以,卑职希望您平安无忧地活下去,这是苍生之福。”
宸宴根本不可能轻信他的话,冷笑一声:“我若不走呢?我若是直接去找尊芙,揭露你的罪行呢?”
谛翎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今日我下凡了一趟,遵从尊芙的旨意,去诛杀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凤妖。”随即便从自己的储物戒中调出了一个包裹着圆球状物体的麻袋,麻袋上的上半部分被攥在了谛翎的右手中,还是原本的土黄色;麻袋的下半部分却早已被从里面渗透出来的血液染成了黑红色,甚至还有血滴不断地从麻袋底部滴落,很快便在谛翎的脚边汇聚成了一摊血洼。
宸宴当即僵在了牢笼里,面色骤然惨白无比,双唇却在控制不住地发颤,如同在猝不及防间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动山摇,连带着目光都在颤抖,整个人惊惧、无措到了极点。
谛翎不置一言,直接将手中的麻袋抛给了他。
宸宴甚至不敢伸手去接,大脑里面一片空白。包着球状体的麻袋直接落到了他的双腿上,砸得他浑身一震。一滴冷血随之溅到了他的眼底,如同硫酸般灼人,灼得他半侧脸颊都开始麻痹了。
袋口微微散开了一些,露出了一颗黑漆漆、毛茸茸的脑袋。
不是人头?
宸宴愕然呆滞地愣了好久,才回过神,立即伸出了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极快地剥开了裹在那颗圆脑袋外面的麻袋,这才看清楚,麻袋里面装的,其实是一颗黑狗头。
如同劫后重生一般,他猛然闭上了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脸色却始终青白,前额渗出了一层冷汗,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谛翎却笑了:“请神君放心,卑职知晓您对那只凤的感情非同一般,所以,便私自做主,留了她一命。”
宸宴咬紧了牙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重新睁开了眼睛,眼眸中既有残留的惊惧,又有对谛翎的滔天怒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谛翎面露无奈:“当然是成全您与那只凤妖。瞧在我留了那只凤妖一条命的份上,您也应当记下我送您的这份大人情。”
宸宴的神色和语气如出一辙的冷硬:“你倒是会诡辩,成全是假,是怕我留在天庭,误了你的好事才是真!”
虽然他不知晓谛翎到底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但如果不是为了提防他,又何必要冒着被尊芙诛杀的危险来释放他?
显然,谛翎是在走一步险棋。
面对着宸宴的质问,谛翎也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始终气定神闲:“既然神君能看得透,又何必为难我呢?你我二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您的思想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你想让苍生安、想让苍生稳,可纵观当今的局势来说,安稳是永远不可能存在的。苍生无情,天庭无义,你唯有比他们更无情、更无义,才能打破陈规,塑造出一个稳定的新局势。我只是在顺天而为。这天下,本就是地狱。想逆风翻盘,就只能先入地狱,而非向您那样心慈手软,高悬九天。天道也早就向您说明了,当今世界,已经不需要悲悯的神了,天道需要的,是断臂求生的革新者。”
宸宴不置可否,垂下了眼眸,悲悯地看向了地面上那两具狱卒的尸身:“你掉的那只手臂,是无辜者的性命。”
可若是不斩断那只布满了脓疮的手臂,死的人只会更多。
尊芙及其背后的八大世家高坐明堂、朱门肉臭,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一心只想着扩张疆土、篡改天道,残虐无比,也疯狂无比。那就,顺着他们,火上浇油,让他们疯到极致,让他们的野心尽燃,让他们自取灭亡。
这也确实是一步险棋,成则天下安定,败着全盘皆输。
但是,不破不立。
置之死地而后生。
谛翎却没有对宸宴解释那么多,因为他心知肚明,他和宸宴的理念不同,对这天下的理解也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
谛翎索性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对宸宴说了句:“您还是快些天牢,去找那只凤妖吧。死在她手下的性命,可比我多多了。”
*
无疆门后山。
月鎏金的前胸疼得要命。谛翎的那一掌也实在是狠毒,也不知道打断了她的几根肋骨。
她甚至还在剧烈的疼痛中昏厥过去了一番,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醒来。
然而,月鎏金才刚刚拄着银月长刀从地上站起来,不远处的台阶尽头就传来了两道重叠在一起的清脆喊声:
【教主!】
“教主!”
一道声音来自一位少年,是秦时。
另外一道声音则来自一位和秦时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
这位少女也是月鎏金从悬壶宗后山的禁地中解救出来的,原型是一只白毛九尾狐,本是无名无姓的,跟了月鎏金之后,月鎏金才给她起了名字:灵颜。
因着内心的一份对故人的亏欠,所以在她的一众教徒中,月鎏金对灵颜是比较偏爱的。
那位故人,也是一只白毛九尾狐。是月鎏金当年被关在笼子里圈养时与她同吃同住的一位同伴。
至今为止,月鎏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只九尾狐妖名叫姜枣——两种食物结合在一起的,一个是生姜,一个是红枣,皆是暖洋洋的东西。
初时,月鎏金与姜枣的关系最好。她们是同一批被圈养起来的妖物,化为人形的时间也都差不多,皆和灵颜现在一般稚嫩年幼。兴许是有缘,所以她和姜枣从一开始就被圈养在同一间牢笼里,又因为志同道合,所以她们二人之间一天到晚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畅想不完的未来,即便她们心知肚明,她们不可能有未来,哪怕是有,也不可能同时拥有。但她们还是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日日夜夜都粘在一起。
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为对方加油打起;一起祈祷未来;一起策划着、筹谋着、该如何从那群黑心道士手下逃跑。
她们还一起在关押着她们俩的那座牢笼的角落中悄悄挖出了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在某天深夜,她们两人一起携手逃跑了。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们才刚看了一眼外界的无边星空,就被那群歹毒道士们给发现了,然后,她们便开始了一场狂奔逃生。
那个宗门建立在一座险峻的高山上,地势曲折复杂不说,还被那群歹毒道士们布下了天罗地网,月鎏金想变成凤凰飞走都不成。
最终,她们俩因为体力不支被迫躲进了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小山洞里,试图躲避过那群道士的追杀。
但最终还是被他们追了上来。
那座小山洞里不仅空间狭窄,还是一座封闭的死xue,洞里没有其他的逃生隧道,洞外追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那些道士手中的刀剑似乎已经悬在了她们的头顶。
死亡的威胁在逼近,她们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惊惧,皆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她们还不想死,她们还想回家见家人,她们都想活下来。
那时夜色已深,山洞深处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起初,月鎏金是看不到姜枣的,但或许是因为太过恐惧了,又或许是因为对危险的感知太强烈,她竟在一瞬间无师自通地开了天眼,漆黑一团的视野瞬间清晰明亮了起来。
她是妖,灵核是绿色,用天眼视物时,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蒙上一层幽绿色。
在这层冷冷的绿光中,月鎏金看到,蹲在她对面的姜枣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尖锐的长锥,锥尖正对着她的心口,而姜枣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充斥着不加掩饰的狠戾与杀意。
一瞬间,月鎏金就明白了姜枣的盘算——姜枣准备牺牲她,保全自己。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下一秒,那群道士就会冲进洞中将她们俩杀死。
姜枣似乎也准备动手了。
月鎏金根本来不及细想,电光火石之间便将自己的右手变化成了如钢铁般坚硬的凤爪,三指齐张,尖锐凌厉的爪指一下子就捅进了姜枣白皙柔软的脖颈,狠狠刺穿了她的咽喉。
姜枣浑身一僵。她手中的那只铁锥,才刚刚抵至月鎏金的心口。
月鎏金什么也没说,在姜枣惊恐错愕的眼神中,拔/出了自己的凤爪,重新变回了人手,然后,面无表情地抓住了姜枣的头发,干脆利落地施行起了姜枣此前的计划——
她直接扯着姜枣的长发将她从那座山洞中拖了出去,冲着洞外的那群道士们大喊一声:“我抓到她了!我抓到这只企图逃跑的狡猾狐貍了!”
当时,姜枣还没死,纵使颈侧血流如注,生命力却相当顽强,不断地在她的手下拼命挣扎。
她当然能感觉到姜枣的怨恨、不甘与绝望,但是,她始终没有松开自己的手。
姜枣就是她活下去的投名状。
也不能怪她,谁让姜枣先对她起了杀心呢?如果姜枣不是早有准备,早就决定了遇到危险是就牺牲她,又怎么会提前准备铁锥呢?所以,她只能牺牲姜枣,不然被牺牲的就是自己了。
那群道士很快就围了上来,姜枣惊惧万分,挣扎地更厉害了,口中呜呜咽咽,急急切切,十分想开口说话,但她说不了话。
狐貍狡猾,但月鎏金却更胜一筹,在动手的那一刻,她就解决掉了所有的后顾之忧:捅喉咙,让她说不了话,让她有口难言,让她永远无法指控自己。
无论这群道士们信不信她月鎏金的话,也只能听她说话。
后来,那群黑心道士们就将她和姜枣分开了,她被一部分人带回了宗门,虽被殴打严惩了一番,但最后还是茍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