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推开。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外,城市的灯火正次第点亮,像一片倒悬的、疏离的星河。
他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推开。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外,城市的灯火正次第点亮,像一片倒悬的、疏离的星河。那光芒映不进他心底的幽暗。两次扑空,两次无功而返,那份未完成的汇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胃里,搅得他心神不宁。米萍那斩钉截铁的拒绝声,徐院长温和却带着压力的嘱托,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反复回响,几乎要将他淹没。
“不能再等了……”潘六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直接去血液科病房!既能找到院长,当面把话说清楚,又能顺道探望一下老爷子,表表心意,这不正是个顺水人情的好机会吗?院长此刻焦心老父,自己这番“雪中送炭”的探望,多少能缓和一下汇报坏消息的尴尬。这个念头一起,仿佛在浓重的迷雾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看到一丝摆脱眼下窘境的微光。何乐而不为?
心念既定,潘六不再犹豫。他整了整略显褶皱的衣领,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迈开脚步,朝着住院部血液内科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似乎轻快了一点点,但那点轻快里,又掺杂着新的忐忑——病房那种地方,终究是生死场,气氛凝重,自己贸然前去,真的合适吗?万一打扰了老爷子的休息,或是院长正在焦头烂额……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强烈的“必须完成汇报”的念头压了下去。
血液内科病房位于大楼的高层,环境比楼下门诊区域更为安静肃穆。走廊里灯光柔和,却透着一种无菌的冰冷。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疾病的沉重气息。偶尔有穿着病号服、面色苍白的病人被家属搀扶着缓缓走过,或是护士推着治疗车悄无声息地滑过光洁的地面。
潘六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他放轻脚步,循着指示牌,找到了徐老爷子所在的高级单人病房区域。越靠近那扇门,他的呼吸就越发急促,手心也微微沁出汗来。
终于,他远远看见了那间病房的门。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近。透过那道门缝,病房内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
宽敞明亮的单人病房里,各种精密的医疗仪器在安静地工作,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嗡鸣。病床上,一位瘦削的老人半躺着,身上连着些管子,但精神头确实如贺强所说,比潘六想象中要好一些,虽然虚弱,眼神却并非全然黯淡。床边,血液内科的罗大右主任正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一份检查报告,低声和旁边一位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交流着什么。
而徐院长,就站在病床的另一侧。
他背对着门口,潘六只能看到他宽阔却微微佝偻的背影。徐院长身上那件常穿的深色夹克此刻显得有些松垮。他的一只手正轻轻握着病床上老人的手,另一只手则按在老人的手臂上,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仿佛在呵护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父亲苍老而平静的脸上,那是一种潘六从未在院长身上见过的神情——卸下了所有领导者的威严和日常的干练,只剩下一个儿子面对病中老父时最原始、最深沉的疲惫、担忧,以及此刻看到父亲状态稍缓后,那一点点竭力压抑着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宽慰。
徐院长的背影凝固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承受着无形的重量。病房里专家们低低的讨论声,仪器规律的鸣响,都成了他此刻专注守护的背景音。那画面里有一种无声的力量,是亲情在生死边缘最朴素的呈现,沉重得让潘六瞬间感到呼吸一窒,连带着自己那点汇报工作和“顺水人情”的小心思,都显得无比渺小、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卑琐。
潘六搭在门框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下午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徘徊时的焦虑、犹豫,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敬畏,是对生命无常的体认,更是对自己在这个时刻试图打扰这份沉重守护的深深羞愧。
他看到了徐院长,就在几步之遥。可那道无形的屏障,比任何紧闭的办公室门都要厚重。那紧握着父亲的手的背影,无声地诉说着此刻任何“工作”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潘六的身体僵在原地,迈出的半步悬停在空中。他看着徐院长那疲惫而专注的侧影,看着病床上虚弱的老人,看着几位专家凝重的面容,最终,那悬着的脚,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收了回来。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病房里那混合着消毒水、药味和沉重情绪的气息都吸进肺里,然后,像来时一样,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地退离了那道透出光亮的门缝。
他沿着来时的走廊慢慢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加滞重,肩背佝偻得更加厉害。身后病房的光亮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拐角。他终究没有走进去,没有完成汇报,也没有送出那份自以为是的“人情”。那扇门里的景象,像一块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