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七躲在衣柜里,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弟弟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像一把钝刀割着她的耳膜。
"姐!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啊!"
她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弟弟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姐,这次真的完了,他们要砍我的手。”
衣柜里弥漫着樟脑丸和旧衣服混合的气味,让她想起母亲还在的日子。那时候这个衣柜是母亲的领地,里面整齐挂着她的碎花衬衫和羊毛大衣。现在那些衣服都不见了,只剩下七七几件褪色的T恤和弟弟的校服——那校服已经小得穿不下了,袖口还留着去年冬天她给缝补的针脚。
"七七!我听见你手机震动了!"弟弟开始踹门,"就五千块!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七七在黑暗中苦笑。上个月是最后一次,上上个月也是。弟弟的"最后一次"像超市收银台旁摆放的避孕套,看似触手可及,却总会在关键时刻消失不见。
她摸到衣柜角落的一个铁盒,那是母亲用来装缝纫工具的。现在里面躺着她的银行卡和一张皱巴巴的超市收银小票。小票上"总计:287.60"的字迹已经模糊,就像她记忆中母亲的面容。银行卡里有她攒了八个月的三千块钱,原本打算给弟弟交下学期的学费。
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七七竖起耳朵,听见电梯"叮"的一声,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她松了口气,却听见手机响起——是弟弟的号码。
"喂..."
"姐!我在天台!他们说要是不还钱就推我下去!"弟弟的声音带着夸张的颤抖,背景音里却隐约传来游戏厅的嘈杂。
七七按断了电话。她太熟悉这种把戏了。上个月弟弟用同样的说辞骗走了她两千块,结果她在麻将馆找到他时,他正用那笔钱押"清一色"。
衣柜门突然从外面被拉开。刺眼的阳光中,弟弟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宣纸,青白的底色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他手里攥着一把钥匙——是七七藏在门口地垫下的备用钥匙。
"姐,"弟弟咧开嘴,露出烟熏黄的牙齿,"你躲在这里啊。"
七七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廉价香烟、网吧的泡面味,还有某种她不愿分辨的甜腻气息。她往后缩,脊椎抵上衣柜冰冷的木板,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时躲在这里,等着母亲假装找不到她时温柔的笑声。
但现在俯身看着她的不是母亲。弟弟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白泛着赌徒特有的亢奋光泽。他伸出右手——那手指修长,本该是弹钢琴的手,此刻却神经质地颤抖着。
"就五千。"他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手手腕,"真的,我发誓。"
七七盯着他右手小指上的茧。那是他们母亲去世后,她连夜在服装厂加班,用缝纫机一点点磨出来的茧。当时弟弟才十五岁,抱着她的腿哭到呕吐,说一定会好好读书报答她。现在那个茧还在,却变成了弟弟展示"苦难"的道具。
"上个月你说还了。"七七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上上个月也说还了。"
弟弟突然跪下,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闷响。这个动作如此突兀,让七七想起他们母亲出殡那天,弟弟在殡仪馆门口跪到膝盖渗血的样子。但现在他西装裤的膝盖处磨得发亮——显然这个姿势他最近练习过很多次。
"这次是高利贷!"弟弟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她去年冬天生冻疮留下的疤,"九出十三归!姐你不懂,他们真的会..."
七七甩开了他的手。她注意到弟弟的指甲缝里嵌着奇怪的蓝色碎屑——像是彩票投注站的印章油墨。这个发现让她胃里泛起酸水,早上吃的速溶咖啡在喉头灼烧。
"我也没有。"她撒谎道,眼睛盯着衣柜里露出的铁盒一角。弟弟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移动,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他扑向铁盒,动作敏捷得像只偷食的猫。
七七比他更快。她抓起铁盒抱在胸前,感到里面的银行卡棱角隔着单薄的T恤硌疼了她的肋骨。弟弟的手悬在半空,手指蜷缩成爪状,那一瞬间七七恍惚看见母亲临终时抓空的手——当时母亲想摸弟弟的脸,却因为他躲在病房角落抽烟而落空。
"这是学费。"七七听见自己说,"你下学期..."
"去他妈的学费!"弟弟突然暴怒,一脚踹在衣柜门上。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垂死的呻吟,铰链处簌簌落下木屑,"我都十九了!同学们都穿AJ用iPhone!我呢?我他妈连网吧会员都充不起!"
他抄起桌上的玻璃杯砸向墙壁。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母亲去世那年除夕夜的鞭炮,当时七七抱着发烧的弟弟坐在急诊室,听着外面庆祝新年的声响。现在那些碎片溅到她脚边,有一片划开了她的脚踝,血珠渗出来,像母亲缝纫时扎破手指冒出的血珠。
"你上次说要做生意。"七七盯着那滴血,"上上次说投资奶茶店。"
弟弟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环顾这个十平米的卧室——褪色的Hello Kitty窗帘,掉了漆的书桌,书桌上摆着他们唯一的全家福。照片里母亲还健康,弟弟才到她肩膀,穿着她用旧校服改的运动服。
"这次是真的..."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七七熟悉的、小时候做错事求她包庇的腔调,"姐,我谈恋爱了..."
七七感到心脏被攥紧。她想起上周洗衣服时从弟弟口袋里掏出的电影票根,想起他最近总在镜子前摆弄头发,想起深夜她加班回来看见他对着手机傻笑的样子。那个笑容她曾经很熟悉——母亲去世前,弟弟每次拿到成绩单时都是这样笑的。
"她怀孕了?"七七问,指甲掐进掌心。
弟弟的眼睛亮了一下,像麻将馆里有人摸到"红中"时的表情。他往前膝行两步,膝盖碾过地上的玻璃碴,却像感觉不到疼。
"才两个月..."他声音低下去,带着刻意的羞涩,"我想给她个交代..."
七七闭上了眼睛。她看见母亲临终前抓着她手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照顾好弟弟...他聪明...就是定力差..."当时弟弟正躲在楼梯间抽烟,烟头的红光在病房外的黑暗中明明灭灭,像现在弟弟眼中闪烁的、她无法分辨真假的光芒。
铁盒突然变得滚烫。七七感到它在自己怀中跳动,像颗不健全的心脏。她想起上周夜班回来,看见弟弟蹲在楼下小卖部门口,给那个总穿超短裙的女孩买烤肠的样子。女孩嚼着口香糖,把吃剩的半截随手丢进垃圾桶,而弟弟正用她给的生活费买第二根。
"是谁?"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像从缝纫机轰鸣的工厂车间传来。
弟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微表情让七七想起他们父亲——那个在母亲查出癌症后就消失的男人,每次撒谎时右嘴角都会上扬三毫米。
"就...你不认识..."弟弟的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晾着她上周洗好的床单,印着褪色的向日葵图案,"反正...得给人家家里个交代..."
七七突然笑了。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咳嗽。她想起自己十九岁时,曾经也暗恋过服装厂对面理发店的学徒。当时她攒了三个月钱,准备请他看一场电影,结果母亲病了,弟弟要交择校费。现在她二十九岁,衣柜里挂着的是批发市场五十块三件的地摊货,而弟弟正用她当年没机会用的台词骗她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