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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最后悔的是没能给父亲尽力看病”——这句话像一根钝钉子,最初只是浅浅地钉在肉里,随着年月推移,却一寸寸被敲进骨头。
她后悔的,不只是“没钱”那么简单。
那年冬天,父亲咳嗽得像漏风的老风箱,夜里整面墙都在跟着他震。县医院拍出的片子白花花一片,医生把听诊器往桌上一扔,说“肺上像撒了一把芝麻”,却连“住院”两个字都没提——因为病房满了,也因为他们母女仨凑不出三千块押金。七七当天就揣着片子去了市里,跑遍所有“能报销”的定点医院,窗口里的人头也不抬:农村合作医疗跨市只能报三成,先交全款。她站在大厅中央,手里那张薄薄的转诊单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捏得指缝发疼,却死活舍不得扔。
她更后悔自己“懂事”得太晚。
父亲怕花钱,笑着摆手说“庄稼人命硬,扛扛就好”。她便真的信了,转身把刚借到的五千块拿去给弟弟交了下学期学费——那是父亲最骄傲的一件事:家里要出第一个大学生。夜里她贴着墙根哭,安慰自己“再等等,等开春卖了猪,再带爹去省城”。可猪还没出圈,父亲已经咳出血丝,再上车时只能躺在我家那辆拆了后座的小面包里,身下垫着两床发潮的棉被。路上他疼得浑身打颤,还半睁着眼安慰七七:“闺女,别挂心,爸这是老毛病。”她握着方向盘,指甲在塑胶上掐出半月形的坑,一路把油门踩到一百二,风从窗缝灌进来,像一记记耳光。
她最悔的,是父亲临走那天,她竟没在身边。
ICU一天两千八,她把钱缝在内裤里,红着眼求医生“再撑一天,我就能凑够”。夜里她跑回村里,挨家挨户磕头,写欠条按手印,把能叫“叔”的都叫了个遍。天蒙蒙亮赶回医院时,电梯刚好“叮”一声停在八楼,护工推着一张空板车出来,白布下露出半只她再熟悉不过的、布满老茧的脚。那一刻她没哭出声,只觉喉咙里泛起一口铁锈味,低头才发现自己把下唇咬穿了。她抱着父亲的脚,像小时候父亲把她扛在肩头那样,一步一步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白布偶尔被风掀起,露出父亲嘴角还挂着笑——那笑里带着歉意,好像在说:“闺女,爸先走了,不拖累你了。”
后来,她攒下钱,买了房,把弟弟供到研究生,甚至给村里捐了座小桥。可每到清明,她仍跪在那座连墓碑都刻不起的黄土堆前,烧纸的手一直抖。火舌舔上来,映得她半边脸都是湿的。她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
“爸,我不是没钱,我是没把你放在第一位;我不是来不及,我是怕借了债还不起;我不是不孝顺,我是把‘孝顺’二字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弟弟,一半给了自己的恐惧。”
火光里,她忽然看清——自己真正后悔的,是在命运把“要钱还是要命”的选择题推过来时,她竟犹豫了那三秒。就那三秒,让父亲把“算了”咽进喉咙,让她把“我再想想”说出了口,让生死之间从此隔了一道她一生都跨不过去的山。
如今她逢人就劝:“别怕借钱,别怕欠人情,带爸妈去看病,天塌下来也先治病。”
可没人知道,她每说一次,就像把那根钝钉子又往心里敲进一分。
夜里梦回,她仍看见父亲站在老屋后门口,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对她笑:“闺女,我没事,别花那冤枉钱。”
她冲过去,哭喊着“这次有钱,咱们去最好的医院”,可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过那道门槛。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窗外天刚蒙蒙亮,她摸摸脸,全是泪,却分不清是梦里的,还是此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