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夏沁颜耸肩,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就像她从未相信过预言一样。
“无论将它延续多久,它终究还是会走向灭亡,如同人不能时时保持清醒,王朝不可能永远长盛不衰,我想纵然是神仙,也无法改变这点。”
她笑吟吟望着他,“国师以为如何?”
“殿下可曾听过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嗯?”
“可如果是水也是舟呢?”
夏沁颜顿住,侧眸瞧他,珺晔弯了弯唇,“命数并不是一成不变,比如殿下,如果说之前仅仅是有龙气护体的话,那现在便是紫气冲天、势不可挡,大夏也一样。珺某不知其它,只从卦象而言,预言未曾出错。”
原身虽然是邪修,道行却不浅,若不是从哪窥得一线天机,他也不会留在此地数十年,所图所想除了信仰力,便是那庞大的气运。
来自她和这个王朝。
说起来,这方小世界还真是群英荟萃,冥王、魔尊、神君、神女,再加他这个仙帝,还有一个仙君。
珺晔转头望向正候在大殿外的某人,眉梢轻挑,倒是没想到苍印最后一劫居然也在这里。
“殿下。”殷锦成福身,偷偷瞄了眼珺晔,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胸口莫名发堵,一瞬间的思绪特别复杂。
似是不服气,又似是敬仰、崇拜,最后全化成了抵触和防备。
又来一个?
这也是洛溯和明心见到他时的第一个念头,无怪乎他们应激,实在是这家伙长得太好。
不同于洛溯的妖媚、明心的仙气、冥夜沉默又禁欲的荷尔蒙气息,珺晔俊美中透着丝丝威严,气质上与夏沁颜还有几分相似。
两强相遇必有一伤,除非一男和一女。
那种压服对方所带来的征服欲想来十分吸引人。
夏沁颜偶尔睨向他的眼神和两人越来越亲近的气场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
“殿下,该进去了。”洛溯轻声提醒:“陛下已经在里面了。”
“嗯。”夏沁颜看珺晔,他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微微弯腰,示意她先行。
“太女到,国师到。”长长的唱喏声传至殿内,众人不由一惊。
一个选君宴,不仅陛下亲临,连鲜少露面的国师都来了?
夏安欣握着茶杯的手一抖,飞快朝某个方向瞅了一眼。夏安絮坐在她下手,面上并无异样。
夏安和没注意身边的动静,专注的盯着门口,她可还从未见过这位传闻中有通天之能的大国师。
“殿下安,国师安。”请安声此起彼伏,众人只见鲜红的衣摆飘扬而过,随后才是白色的道袍。
“诸位坐吧。”
夏沁颜朝夏玺行了一礼,在左上首的空位上坐下,优越的地理位置让她能够将下方一览无余。
几乎每位官员之后都坐着一到两位年轻公子,有的正悄悄打量她,有的低头垂首,还有的昂着头对她笑得一脸灿烂,偶尔扫过她身旁时却不经意间露出了几分愤恨。
“你是赵恒?”
“是。”赵恒忙不叠起身,努力抑制着欢喜,“恒给殿下请安。”
夏沁颜淡淡扫了他一眼,转过头问对面的珺晔:“国师以为此人如何?”
“刻薄寡恩之相,心性狭小,不堪大用。”珺晔面容温和,与他犀利的言语截然相反。
“赵氏气数已尽。”
哗啦,不知道多少茶盏掉落在地,众人瞠目结舌,这么直白的吗?
赵恒面如土色,忍不住双腿一跪软倒在地,这话一出,别说太女正君,就是一般人家的正夫之位他都别想了。
他为自己的命运哀悼,其他赵家人却更惶恐于另一句,什么叫做“赵家气数已尽”?
哪怕是当年太祖改朝换代,赵家人被从皇位上掀下去,也没有说过这话!
赵瑜下意识看向皇女们所在,夏沁颜也跟着望过去,夏安和奇怪过后又盯着国师,眼里难掩惊艳,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俊逸。
夏安欣抿着唇,虽然极力掩饰,但发抖的手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夏安絮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半边脸颊,看不清具体神色。
夏沁颜兴味的挑挑眉,就是不知这赵瑜瞧的究竟是谁。
“赵公子身体不适,带下去休息吧。”她淡淡吩咐。
宫人立马上前,驾着瘫软起不了身的赵恒往殿外走。
经过这么一着,大殿内霎时寂静无声,原本还有些兴奋的公子们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死死垂着脑袋,生怕被国师看到面相,再说出什么来。
“孤记得似乎还有位郑公子?”夏沁颜仿佛没有察觉底下气氛的微妙,仍然笑语宴宴。
“郑家可是后族,想来资质应该不差。”
郑禄扑通跪倒,头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殿下擡爱,实不敢当,郑家不过一微不足道小门,哪里称得上后族!”
“如何当不得。”夏沁颜轻笑,“孤曾在慈济寺巧遇令公子,说不得便是天意。”
“不不……”郑禄额上渐渐冒了汗,“小儿今日不慎跌入湖中,如今还在高烧不退,大夫说恐有痴傻的风险……”
“这样吗,那倒是可惜了。”夏沁颜似模似样的叹息,在郑禄提心吊胆中,到底是什么再问国师“郑家如何”。
选君宴一开始,最热门的两大人选便以颇为戏剧化的形式退了场,可其他人却升不起半丝幸灾乐祸的念头。
因为他们实在搞不懂这位太女的想法。
以前她肆意妄为、喜怒不定,但是所思所想都直白的表现在了脸上,高兴便是高兴,生气便是生气,哪怕前一刻还在开心大笑,下一刻就要砍人脑袋,那也有迹可循。
然而现在,竟是再也无法看出她真实的情绪。
她在笑,可就是让人感觉背上汗毛直立,一双眼睛扫过来时,深邃又锋利,仿佛轻易便能看进人心底。
一个人前后变化真能这么大吗?
夏安絮攥着手指,是她以前在扮猪吃老虎,还是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
她不自觉瞥了眼夏玺身后,眼底闪过一道厉色,就算真有天意,她也要逆天而为!
夏安欣手腕不停颤抖,茶水倾泄滴落在衣袍上,引得周围人纷纷张望,她却毫无所觉,面色变幻不定,好似有什么难以抉择之事。
夏玺眉头皱了皱,喊朝露:“服侍二殿下去换衣。”
“是。”
夏安欣手指抖得越发厉害,几乎握不稳杯子,夏安絮低声道:“二姐,母皇不满了。”
夏安欣一愣,下意识擡头,果见夏玺正冷冷的盯着她,脸上、眼里全是不悦。
她心一揪,是啊,母皇一向对她不甚满意,四个姐妹中,大姐是她第一个孩子,她自然喜爱。三妹为嫡出,又是她心爱之人所出,所以受尽呵护。
四妹瞧着不起眼,好似小透明般被忽视,可是论起心疼,在母皇心中估计都能排第二,仅次于夏沁颜。
只有她,不上不下,年岁与三妹相差不过数月,一腔爱意全给了后者,她什么都没落着。
夏安和咬着唇,捏着杯子的手紧了松、松了紧,而后五指张开……
“啪”,酒杯被掷于地,酒水洒落、瓷片飞溅,所有人皆是一怔,包括夏安欣。
她看看掌心依然安稳的酒杯,懵然转头,夏沁颜斜斜坐着,大红衣袍散在身侧,衬得她越发明艳无双。
她笑语嫣然,似抱歉、似戏谑,“二姐,你是想这么做吗?”
夏安欣瞳孔蓦地瞪大,一股无言的恐怖袭上心头,让她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倏地站起,可是已经来不及。
几乎是在夏沁颜话音刚落下的瞬间,夏玺身后一人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寒光乍现,霎时引起一片惊呼。
“有刺客!”“护驾!”“陛下!”
所有侍卫都朝皇上冲去,却不想那人扑到一半硬生生转了个方向,锐利的刀锋直直扎向离夏玺最近的左下方。
那是——
“太女殿下!”
这一刻,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夏安絮唇角刚刚忍不住翘起,就见身处风暴中心、生命受到威胁的那人轻轻瞥了她一眼。
那是怎样的一眼?
淡漠,空无,仿佛什么都没承载,又像是宇宙般浩瀚无垠,她在看她,又不在看她。
宛如神明注视着蝼蚁。
夏安絮表情一滞,扬起的唇角就那么僵在脸上,显得尤为怪异。
只是这么一刹那,刺客跃至夏沁颜身侧,刀锋与她不过咫尺,眼瞧着太女就要命断现场,不少人吓得花容失色,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今日恐怕不能全须全尾的从这个殿门出去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太女都没了,她们焉能有命?
电光火石间,夏沁颜轻轻一笑,身体灵活的往后一仰,避开刀刃的同时,扣住刺客的手腕狠狠一拧。
一声短促的惨叫后,来人手臂呈不自然弧度弯曲,匕首随之往下落,夏沁颜接住、起身、挥刀,身影如浮叶般飘至后方。
鲜红的血液激射而出,喷到夏安欣和夏安絮的脸上、身上,洁净的衣衫顷刻间被染红,血水顺着衣角滴答滴答往下落,又引来一阵刺耳的尖叫。
两人愣愣的,血滴溅进了眼里,模糊了她们的视线,只能隐约看见一人捂着脖子砰然倒地。
咚,仿若天雷响彻在她们耳边,也让现场彻底静了下来。
所有人呆若木鸡,只有一道红色的身影悠然而立,细白的手腕转着匕首,刀刃上残留的血迹是那么刺眼,刺得人喉咙发堵、发疼,好似命脉被扣住,压得她们喘不过气。
她轻巧的站着,红衣如火,白肤胜雪,黑发如墨,嘴角的笑意丝毫不变,却恍若阎罗在世,手里的匕首就是死神的镰刀,不知道下一个收割的是谁。
夏安和禁不住咽了口唾沫,又是惊又是骇。
妈呀,她这个三妹什么时候这么恐怖了!
“你……”她张张嘴,刚要说话,谁料变故再起。
“二皇女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意图谋害皇上、杀害太女,罪不可赦,当就地诛杀!”
一群人忽然从殿外冲进来,个个身穿禁卫服饰、手持腰刀,为首女子黑壮健硕,赫然是前禁卫军统领卞梁。
她一身凛然、忠心耿耿,却在看清大殿中的情景时愣在了原地。
她口中被“杀害”的太女好生生站着,双颊白里透红,瞧着气色极好,反观二皇女和四皇女皆是浑身是血,似乎受了重伤。
这是……
“卞将军,好久不见了。”夏沁颜指尖一翻,刀尖正对着她,眼睛微眯,仿佛在瞄准。
卞梁本能的拉过身旁侍卫挡在身前,太女四箭齐发射杀猛虎的事她可还没忘,那般的准头即便是她也不敢正面对上。
“呵。”夏沁颜低笑,没有夹杂任何感情,却叫卞梁当即面红耳赤,既羞且恼。
想她堂堂大将军竟被一个小女娃吓到,还是在众多官员和陛
卞梁握紧刀,面色红一阵青一阵。
夏玺终于从一连串的变故中回过神,看着她以及她身后的众多侍卫,神情冷凝,“卞梁,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已经不是统领,还带着禁卫军闯进来,野心昭然若揭。
“卞梁,你想造反吗!”就有大臣指着她怒骂,“不忠不义的无耻之徒,枉费陛下曾经那么器重你!”
“器重?”卞梁冷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没有按照计划中的进行,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没有回头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器重就是随意撸了我的职位,让一个靠着男人走后门的小人代替我?”
她看向夏沁颜,不知为何不敢与她对视,又转而怒瞪她身侧的洛溯。
“太女肆意妄为,任由男宠扰乱朝堂,我这是在替陛下清君侧!”
“然后呢?”
众人惊骇中,夏沁颜又重新坐下,洛溯低眉垂眼,将酒杯递予她,姣好的面容上不见一丝紧张和害怕。
“卞将军不满孤,想奉谁上位?”夏沁颜端着酒杯,先是点了点夏安和,她猛地摇头,双手都快摆出残影,和她无关啊!
夏沁颜笑意扩大,绕过她点向满脸血污的夏安欣,“二姐,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了吗,你罪可当诛哦。”
夏安欣一震,对死亡的恐惧和被背叛的愤怒压过一切,她怒视卞梁,“你这是想反水噬主?!”
“二殿下的话,臣听不懂。”卞梁面无表情,“是您先找到臣,威胁臣与您合作,杀掉太女,再逼迫陛下让位,臣为了陛下,不得不费心与您周旋,仅此而已。”
“你胡说!”夏安欣大惊失色,“明明是你不甘被贬,有意引诱我!”
她扑到夏玺脚边,声泪俱下,“母皇,您信我,真的是她狼子野心,儿……儿只是……只是一时不慎,误听了她的谗言……”
夏玺注视着她的头顶,眼中思绪莫名,半晌才扯出被她拽住的衣角,没管她煞白的面色,目光缓缓扫过几个女儿,最后定格在夏安絮身上。
“是你。”她平静的说,语气笃定,并不是询问。
“让你二姐杀了三姐,等她逼退了朕,你再来杀她,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吗。”
夏安絮沉默,擡起袖子擦了擦脸,今天有很多事情出乎了她的预料,夏沁颜干脆利落的一刀,还有她看她那一眼,以及她此时仍然悠闲自在的模样,都让她的心直直往下沉。
事情恐怕早已脱离了掌控,只有她还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中,愚蠢的像个被人玩弄的傻子。
她垂下眼,或许人真的争不过命。
“殿下!”卞梁见她不说话,不由有些着急,“殿下,都到这步了,可不能优柔寡断,否则等待我们的只有一死!”
“四皇女天资聪颖,能当大任。”谁也没想到,在夏安絮开口前,赵瑜率先跳了出来。
她看着卞梁笑得一脸热切,“卞将军为万民谋福祉,实乃高义之人!”
蠢货。
夏安絮和郑禄同时在心底冷嗤,连形势都没看清就急慌慌表态,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说起来是前朝皇室后裔,实则不过一偏远宗亲,若不是机缘巧合和国师扯上关系,只怕京中早没了她们的立足之地。
可是今日国师一来便断言“赵家气数已尽”,不说从此龟缩着不出头,竟然还敢蹦跶。
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夏沁颜一口饮尽杯中酒,突然笑出声,笑声清脆悦耳,却听得众人一个激灵。
“赵家。”她低声呢喃。
太祖之前两任帝王虽说私事上都有不足,但作为皇帝却称得上一句“雄主”,这样的人家最后竟然只剩下蝇营狗茍、鸡鸣狗盗之辈,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洛溯。”
“在。”
“她是你母亲,也是你的杀父仇人。”夏沁颜放下酒杯,嗓音平淡,“你想怎么处理?”
洛溯低头,不看任何人,“自然是一命偿一命。”
“那就杀了吧。”夏沁颜扔掉匕首,拇指上扳指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夏安絮视线顿住,她什么时候戴起了扳指?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闪过,就听“砰”的一声巨响,犹如烟花乍然绽放。
她心神一凝,下意识循声望去,赵瑜愕然的瞪大眼,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她缓缓低头,胸口有一处微小的伤口,血液正不停往外涌。
这种快速且致命的伤害……
“火铳?!”
郑禄悚然,周围霎时抽气声不绝于耳,那个传闻中只在太祖时期出现过、极具威力的杀伤性武器?
和它一同出现的还有——
不知何时大殿内出现了一群特殊的人,她们身着统一黑色劲装,腰间束着金色宽腰带,其下坠着一枚黑金令牌,脸颊被面具遮挡,双手戴着黑色手套,手持一柄管型火器,浑身都透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麒……麒麟卫!”
卞梁吓得连连往后退,怎么会……麒麟卫怎么还会在……不,应该说怎么还会有拥有火铳的麒麟卫,她们不是早随着太祖故去消失不见了吗?
如果早知道,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造反啊!
夏安和等人同样很震惊,传说中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东西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所受到的刺激不亚于告诉她们太祖还在。
夏安絮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夏玺,却见她眼里也全是不可置信。
所以不是她给夏沁颜的?
“孤尊太祖遗志,掌管完整麒麟卫。”
夏沁颜缓缓起身,漠然的双眼慢慢扫视全场,“即日起,望尔等记住,顺吾意则生,逆吾心——
则死。”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