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医疗舱
“间歇性失忆应该是蘑菇毒性的后遗症。”
“啊?!不会以后都这样了吧……她本来就已经够……傻的了。”
“不用担心,失忆是短暂的,再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呼—!那就好,不然真成傻狗,我估计要愧疚一辈子……”
“但是通过检测发现,她的大脑却异常活跃,通过之前的交谈,她似乎还知道了很多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啊?怎么会这样?”
远离凯尔希与嘉维尔讨论的声音,在有舷窗的医疗房间内,刻俄伯呆滞地看着创造移动的山峦夜景,脑子里似乎一团糟,这比她刚回来那几天难受多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雨林…坠落…饥饿…那株漂亮得诡异的蓝蘑菇…然后…然后是什么?
一片混沌。
金色的道路?甜蜜的香气?蜜饼洞穴?酒馆里模糊的醉汉?千条道路的迷雾?呼救的少女和冰冷的陷阱?那座孤坟和染血的传单?疯癫的萨卡兹和倒转的怀表?讲故事的老者和那些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故事?宏伟诡异的真菌神殿?锈锤战士冰冷的弩箭?还有…那片吞噬一切的灰色荒原?那些光怪陆离、惊心动魄、充满了甜蜜与苦涩、恐惧与悲伤的景象,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她的意识中剥离、消散,只留下一些模糊不清、无法拼凑、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碎片。她试图去回忆,去抓住那些碎片,却只感到一阵阵更加剧烈的眩晕和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扎着她的大脑!
“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嘶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蘑菇…”
“还提蘑菇!”不知何时,嘉维尔和凯尔希已经来到跟前。
嘉维尔哼了一声,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当时不打醒你,你这笨狗魂都飘到萨米冰原去了!” 她伸出手,用那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手指,动作却意外地轻柔,拨开刻俄柏额前被汗水濡湿的乱发,露出她苍白的小脸,“以后还敢不敢乱吃东西了?嗯?!”
刻俄柏茫然地摇摇头,眼神依旧如同迷路的小兽,充满了未散的迷雾和深切的困惑。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却又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只有一种淡淡的、莫名的哀伤挥之不去,像一层冰冷的薄雾,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她的心房,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特别是那片灰色荒原最后的冰冷和死寂,似乎还残留了一缕在她的灵魂深处。
“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凯尔希冷静的声音响起,她走近床边,仪器自动开始对刻俄柏进行全身扫描。冰冷的扫描光线划过身体。
“头…好晕…” 刻俄柏老实回答,声音虚弱,“…好痛…像…像被好多针扎…” 她皱着小脸,努力回想,“而且经常做怪梦…很长很长的梦…但是…不记得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像一张等待书写的白纸。
凯尔希看着仪器上快速反馈的数据,又仔细看了看刻俄柏那双写满了茫然、如同初生幼犬般纯净懵懂的金色眼眸,若有所思。
“不记得…或许也是好事。精神世界经历了巨大的冲击,遗忘有时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不必勉强去想。”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刻俄柏依旧懵懂的眼神,“好好休息。你需要时间恢复。”
炎熔走了过来,递了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将吸管送到刻俄柏唇边。“来,喝点水,慢一点。”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
刻俄柏小口地啜吸着温热的液体。温水流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切的慰藉和暖意。她看着嘉维尔依旧带着紧张、凶巴巴却又藏不住关切的脸,看着炎熔担忧而温柔的眼神,看着医疗舱里那些冰冷的金属墙壁和仪器上规律闪烁的指示灯…
这里是罗德岛。是安全的地方。是嘉维尔和炎熔在的地方。
她似乎应该感到高兴。她活下来了,没有被冰原弩怪以及他的整合运动杀死,倒转的怀表让她死里逃生,却将她送入灰白的荒野,但她最后从那个可怕的蘑菇里活下来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那片无法触及的混沌里,那片被强行清空的记忆废墟之下,会传来一种尖锐的、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疼痛?为什么在嘉维尔那凶巴巴却又无比真实的注视下,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完全不受控制地顺着她依旧隐隐作痛的脸颊滑落下来?
啪嗒。
那滴泪珠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形的湿痕,如同一个无声的句号,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刻俄柏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她慌忙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用宽大的病号服袖子用力地、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她不想让嘉维尔和炎熔担心。她应该高兴才对。
再抬起头时,她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对着床边满脸担忧的嘉维尔和炎熔,扯出一个大大的、天真无邪的笑容。嘴角用力地上扬,眼睛弯成月牙,露出小小的虎牙——就像她平时在食堂吃到角峰大叔做的美味蜜饼时那样,像她完成训练得到嘉维尔极其罕见的口头表扬时那样。
“我没事啦!嘉维尔!炎熔!”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轻快和活力,试图驱散医疗舱里沉重的空气和心头的阴霾,“就是…头还有点晕…还有…” 她摸了摸肚子,笑容里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吃货的委屈,“…有点饿!”
嘉维尔看着她脸上那强撑出来的、如同面具般的灿烂笑容,看着她那来不及完全擦干、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茫然和脆弱…嘉维尔那总是拧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打了一个死结。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些惯常的凶巴巴的训斥到了嘴边,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重重的、带着无奈和心疼的叹息。
“你呀…” 嘉维尔伸出手,这次不再犹豫,用她那宽厚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掌,用力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刻俄柏那一头乱糟糟的、被汗水浸湿的金发,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力量,“等凯尔希检查完,确定你这笨脑子没被蘑菇毒坏,老子亲自押着你去食堂!让角峰给你开小灶,想吃多少吃多少!撑死你这贪吃鬼!”
炎熔也用带着泪光的笑容,用力点头:“嗯!我这就去跟角峰大叔说!让他给你留刚出炉的、最香最甜的蜜饼!管够!”
“蜜饼…” 刻俄柏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空落落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带着甜味的酸涩。
医疗舱柔和的灯光无声地洒下,仪器发出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滴答声。刻俄柏顺从地靠在枕头上,接受着凯尔希细致的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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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正轨。噩梦结束了。
夜深人静,她却无法入眠,放在洁白的被子下的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摩挲着自己之前被打痛的脸颊。指尖感受着皮肤下残留的、细微的肿胀和温热感。仿佛那里残留的,不只是嘉维尔那石破天惊的铁拳带来的痛楚,还有某个遥远、破碎、被彻底遗忘的、冰冷灰色梦境所留下的最后一丝烙印。
正如那个结局的名字——迷尘幻梦。一场盛大、甜蜜、恐惧交织、充满了背叛、故事与战斗的幻梦,最终在嘉维尔那饱含着焦急与愤怒的现实铁拳的猛烈撞击下,化为了迷离的尘埃,消散在记忆的虚空之中。梦醒了,梦中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悲伤疑惑、所有的甜蜜与苦涩,都随着那片灰色的荒原一同被抹去,只留下一点茫然无依的空洞,一滴无法解释的泪水,和脸颊上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带着温度的痛感——那是现实留下的印记,也是将她从永恒的迷失中拉回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