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续颔首欲语,却听柳空图喃喃道:“不错,刀宗已死,刀宗已死……不错,小燕儿,你可要好生孝敬我才是……”
燕寄羽道:“那是自然,徒儿——”话未说完,面前灰袍倏闪,柳空图已转身伸臂,扼住了燕寄羽的咽喉。
柳空图神态肃重,便待发劲将他脖颈拗断,心头忽而一恸,手指轻颤起来,燕寄羽本是他平生最器重厚爱的徒儿,此前他传功与杨仞,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自觉恐怕难以狠心杀死爱徒;燕寄羽趁他犹豫的一隙,扳住他手腕一推,斜身退步,已将此招拆开。
“你老人家适才便已被柳兄震醒,终究却不忍心杀弟子。”燕寄羽目视师父,神情仍极平静。
“逆徒啊……”柳空图满眼苦涩,伸手抚在燕寄羽脸上,燕寄羽眸光微动,却未闪躲;下一瞬,柳空图的左掌贴腹低按而出,却被燕寄羽的左手格住,两人各退一步,再度凝劲出掌,拼斗开来。
此际杨仞正在方白近旁,独当十多名刀客的夹攻,忽觉经络中内息渐减,显是柳空图正自不断提聚内劲,心头惊疑,暗道不妙;众刀客瞧出杨仞刀势愈衰,对望一眼,攻袭更疾。
又过一阵,杨仞体内几无内劲,只得倚仗精湛招式强撑;眼看着雨越下越大,雨线撞碎在地,腾起阵阵水花,已颇难辨清数丈外的光景。
本来雨水越密,杨仞施展“剪雨”的威势越大,偏生赶上没了内力,也不知柳空图情形如何,忧怒交加,时而咬牙厉吼,挥刀反而越发狠绝,仍将方白护得周全;秋剪水瞥见杨仞遇险,硬拼着被章琼的短刀割伤腰际,掠近刺出指风,暂为杨仞解围。
此时柳空图与燕寄羽已互换数十招,两人互知根底,身形穿梭交错,难分胜负;燕寄羽深得师父真传,唯独忌惮“言剑”,紧盯柳空图面门,手上越攻越紧,便想迫得他难以出言施展。
柳空图袍袖挥振中听见杨仞的吼声,瞟向酒馆边,雪刃的光华在雨中隐现,他淡淡一笑,忽而收掌伫立。
燕寄羽神情微震,深深凝望柳空图,心知师父已决心弃战听命,而将功力转交杨仞运使;一霎里怅郁轻叹,擡袖振出一股劲风,将柳空图击晕。
柳续凝神为柳空图掠阵,从旁瞧出燕寄羽这一击不会伤及柳空图性命,略一迟疑,却未拦挡。他在雨中静默凝思,倏然叹道:“燕山长,你我就此别过。”
“多谢柳兄成全。”燕寄羽抱起柳空图,径自转身。
酒馆门前,杨仞瞧见秋剪水腰间淌血,顿时一惊:“我还撑得住,你千万小心。”说着返身猛斩一刀,刀风倏而大盛,竟将两个敌人斩得远远旋飞出去——
杨仞只觉手上劲道暴涨,骤已恢复了功力,随即连出数刀斩退周遭敌人;秋剪水见他脱险,又瞥见章、凌二人正待追袭过来,立时闪身截下,将两人牵制在远离杨仞之处。
杨仞生怕内劲遽又消失,加紧挥砍一阵,斩倒不少刀客,喘息渐剧,然而“辽水三刀”弟子委实太多,几次呼吸之间,又涌上几十个敌人。
雷电破空,照亮江边,杨仞依稀望见燕寄羽抱着柳空图,正走向渡口处,似要乘船离开。他急欲追杀过去,四下袭来的刀光却无休无止;环顾左近,叶凉、秋剪水以及宁陈主仆均是以寡敌众,被重重围困。
“他娘的,难道就这么瞧着燕鸟人走脱……”杨仞转念暗骂,深觉愤怒,狂啸一声,不禁怔了怔,只觉自己的啸声莫名被压低了许多,连带着风雨声都离自己远去——
他蓦然回顾,方白已睁开了眼睛。
江岸边,燕寄羽倏忽顿步,仰望头顶上空,群鸟在雨中惊乱飞远;与此同时,柳续神色微变,眸中流露奇彩:“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
“……方白剑境全开的一刻。”燕寄羽轻声道。
酒馆门前,杨仞心中怦然一震,唇舌翕动,不知怎么,却吐不出字来。
“方老兄。”他在心里唤道。
方白看他一眼,道:“杨兄弟。”语声说不出的温和。
杨仞未及再开口,方白身影晃漾,已从一名“金雀刀”弟子手中取过一柄单刀,伸指抹掉刀弧,露出剑锋,随手抖腕——
刹那间,两人周围的数十个刀客眼前微明,仿佛高天上一缕形如剑痕的晴空穿透阴云而至,将丝丝雨水映照得锋锐起来;雨线如刀剑般斜掠过他们的身体,坠地时已被染红。
方白转身振剑,朝着燕寄羽所伫立的方位疾冲而去。
杨仞紧握雪刃,当即发足追去;秋剪水见状闪步避过章琼,亦掠向渡口处,眼瞧凌素瑶斜刺里持刀斩来,疾弹两记指风,凌素瑶侧身躲过,却猝地痛呼一声,捂着胸口倒退,秋剪水心下诧异,不及细思便即追向杨仞。
雨雾连天接地,江野间四面八方都是茫茫烟气,杨仞奔行中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忽见前方透出一道细光,清晰晶亮,宛如刻在眼帘,心知方白已使出了新近悟成的那一式——
混战中的众人神魄悸动,不自禁都转头望去:那剑光已然转淡,似飘飞在天地之外,又流淌在风雨之内,若有若无,却又蓬勃不散,仿佛风雨中又生出风雨:那是雨中的一线青天,风中的一抹白雨。
“人生天地间,该当如何自处?”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见证一个人以自己的风雨,对抗天地间的风雨。杨仞想到柳续的这一问,心中忽然隐隐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