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商会?”顾远瞳孔猛地一缩,这个信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没错!乔家商会!”银兰肯定道,“高福当年,是乔家商会外院负责安保护卫的一个小头目!因为做事还算稳妥,颇得当时乔家一位管事的赏识。后来,顾帅您到了石洲,设计拿下了勾结契丹和晋王府的乔太公,掌控了乔家,独霸石洲。那场内部的清洗和权力更迭,高福因为职位不高,侥幸活了下来,但乔家商会已然易主。他之后便隐姓埋名,在石洲的一个街区里做着力工,勉强糊口。”
顾远心中巨震,高福竟然是乔家旧部!这个出身,瞬间让很多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从牙缝里挤出命令:“说!继续说下去!”
银兰语速加快,她知道真相即将完全浮出水面:“乔家商会没了,石洲在我们撤离后遭遇契丹洗劫,这些您都清楚。高福亲眼目睹了契丹人的暴行,他所在的街区也未能幸免。他恨契丹人,恨之入骨!而他所有的悲剧,在他看来,都源于顾帅您入主石洲,以及后来引来的契丹人!他曾经的老板、老板娘,他当时心仪并即将谈婚论嫁的姑娘……都死在了那场浩劫之中!他自己也被掳掠到契丹,成了苦役!他对契丹、对您顾远的恨意,是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
顾远听到这里,心中那股暴戾的杀意再次升腾,他几乎能想象到高福那扭曲的恨意。他强行忍住没有发问,但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无数恶毒的念头闪过:‘耶律德光手底下那帮废物!当时怎么没把这杂碎和他那相好的贱人一起活剐了!当场剥皮抽筋喂狗,也好过留他今日来祸害清洛!’ 他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银兰观察着他的反应,知道最残酷的部分即将到来,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夫人那晚,终究是没能挡住许会长夫妇的盛情邀请,去了许府与高福一同用饭。就是在那晚,高福或许是出于倾诉,或许是别有用心,向夫人透露了他的身世。据夫人后来零星的回忆,高福当时泣不成声地说:‘……我亲眼看着老板的脑袋,被契丹狗一刀砍下,就掉在我面前的磨盘上……老板娘……她被那群畜生……最后肚子都被剖开了……我那个姑娘,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啊……也被他们……被他们……’”
银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仿佛也能感受到当时那种绝望的氛围:“夫人听到这些,联想到自己乔家、自己石洲的家破人亡,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巨大悲伤瞬间将她淹没。她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在高福血泪的控诉和共同的‘受害者’身份面前,产生了裂痕。那夜之后,夫人对高福的抵触,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坚决了。”
“再加上高福之后锲而不舍的追求,许会长夫妇不断的劝说,以及夫人自己当时带着孩子、无依无靠的现实窘迫……”银兰的声音低沉下去,说出了最致命的原因,“以及……最重要的!是夫人内心那根支撑她的支柱——对顾帅您会来寻找她的希望,彻底崩塌了!她近两年的时间里,想尽办法打听,却从未听到过任何关于‘左谷蠡王’在寻找妻儿的消息!”
顾远听到这里,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冤屈,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银兰!我的姑奶奶!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其实从未停止过寻找清洛!真的可以说是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况且,在她失踪一年左右,我就因功被阿保机提拔为左贤王了!‘左谷蠡王’这个旧封号,早就废弃不用了啊!她怎么可能听到!” 这种阴差阳错,这种信息的不对称,让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无力感。
银兰沉重地点点头:“正是这样!顾帅!阴差阳错!信息隔绝!再加上我之前跟您分析的,夫人到了契丹后一直积压的不幸福感,以及长时间杳无音讯带来的绝望……夫人亲口跟我说:‘银兰姐姐,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多么渴望能听到有人问一句:我们是左谷蠡王的人,有人见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吗?她长得……’”
银兰模仿着乔清洛当时绝望的呓语:“‘可是,一想到夫君在契丹的变化,想到临走前他对我发脾气时说的那句’你就养着吧!一直养着吧!呆着吧!‘,想到在契丹营地里,四周都是凶悍的、说着我听不懂话的武士,夫君和他们谈笑风生,甚至……甚至和那些契丹女子用我听不懂的话调笑!我生气,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连生气的理由都找不到!这么长时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估计,夫君肯定以为我已经死了吧?或许……或许他早就把我忘了,已经找了别的契丹女人,做他的左谷蠡王王妃,……我……我……’”
银兰停顿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乔清洛当时那种万念俱灰的心境,然后才用最轻、却最重的语气,说出了那决定性的夜晚:“夫人说,‘那晚……可能是我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可能是赫儿饿得直哭,正好高福送来肉饼,那一刻的温暖感动了我的缘故……也可能……是我真的绝望了,想找个浮木抓住……我……我答应了他的追求……’”
“轰——!”
顾远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银兰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将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解,都劈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绝望和……自我怀疑!
原来……原来清洛的背叛……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背叛……原来清洛的委身他人,根源竟然在这里!不是因为高福有多么优秀,不是因为许会长夫妇的撮合有多么有力,而是因为……因为他顾远!是因为他对她精神世界的忽视,是因为他在契丹的“变化”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是因为阴差阳错的信息隔绝让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是他,一步步将自己的挚爱,推向了别人的怀抱,推向了那个恨他入骨的男人身边!
他才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银兰看着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和茫然,心中不忍,但还是说出了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部分:
“夫人后来跟我哭诉,她和高福在一起后,内心充满了对顾帅您的愧疚和罪恶感。她觉得自己肮脏,恶心。她说,即使是在和高福……亲密的时候,她脑海里想着的,也全是顾帅您的影子……她觉得自己两面都不是人,对不起您,也对不起高福,尽管高福后来那般对她。”
“直到那一晚,”银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夫人可能在梦中无意识地喊出了顾帅您的名字……就是这一声梦呓,惊醒了她身边的高福。高福立刻逼问她,‘顾远’是谁?和你什么关系?当夫人被逼问不过,终于承认顾远是她曾经的夫君时……”
银兰的目光变得冰冷:“夫人的噩梦,就此开始了。高福开始酗酒,将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夫人身上。夫人回忆,高福每次打她时,都会疯狂地咒骂:‘都怪你这个贱人!都怪顾远!石洲!石洲就是被你们害成那样的!老子今天的一切,全拜你们所赐!你这个贱货!老子弄不死顾远,就先弄死你!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别想翻身!’他骂赫公子是‘顾远的野种’,往死里打……他恨契丹,更恨您顾帅,而夫人,成了他发泄仇恨最直接、最残忍的出口……”
银兰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而最让人心痛的是……夫人跟我说,她每次被高福毒打时,虽然身体疼痛欲死,但心里……却有一种扭曲的、赎罪般的快感……她说:‘银兰姐姐,我每挨他一顿打,就觉得……好像为我的夫君顾远,赎了一份罪孽……如果他把我打死了,是不是……夫君的罪就都还清了?他就不会……不会再被这样的人恨了……’”
“够了!!!!”
顾远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再也无法承受!银兰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灵魂上!
他一直以为清洛维护虎子,是因为母爱,是因为与高福残存的情谊……他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她竟然是在用这种自虐的方式,为他顾远赎那莫须有的“罪”!她竟然觉得,她的痛苦和死亡,可以抵消他顾远的“过错”!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顾远口中喷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溅在了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他手中的那个白瓷茶杯,早已在他无意识的巨力下被捏得粉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茶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却浑然不觉。
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不是愤怒,不是嫉妒,而是铺天盖地的、足以将他溺毙的悔恨、心痛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他终于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明白为何清洛会变成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明白她为何对虎子那般维护,那不仅是她的孩子,恐怕也承载了她为他“赎罪”的扭曲象征!明白她眼底深处那无法磨灭的恐惧和卑微从何而来!
是他!都是他!他忽略了她的感受,他让她在异乡饱受精神折磨,他让她陷入绝望,他间接将她推入了高福的魔爪,他让她承受了非人的虐待,甚至让她产生了为他赎罪而甘愿受死的扭曲心理!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嫌弃清洛的“不洁”?他才是那个最肮脏、最该死的人!
“呜……”压抑不住的、从顾远的喉咙深处溢出。他佝偻下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蚀骨的痛苦从脑中揪出来。
银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顾帅!顾帅您怎么了?您别这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远,那个算无遗策、冷静如冰、甚至带着几分邪气的左贤王、此刻竟脆弱得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她想要上前安抚,想要劝解。
可顾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一片疯狂的赤红,他用尽全身内力,一掌狠狠拍在身旁的红木桌案上!
“轰隆——!!”
一声巨响!那张结实的桌案,竟被他蕴含着狂暴内力的一掌,瞬间拍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桌上的茶壶、茶杯、文书、笔砚,哗啦啦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出去!!!”顾远嘶声咆哮,声音沙哑扭曲,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气息,“都给我出去!!!滚!!!这个屋子,不许有人!滚啊!!!”
银兰吓得连连后退,看着状若疯魔的顾远,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她不敢再停留,转身踉跄着冲出了书房。
门外,听到动静赶来的森特勒正好迎上惊魂未定的银兰,见她脸色惨白,急忙扶住她:“银兰!怎么了?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银兰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颤抖:“快!快!快派人去找金先生!快去!顾帅他……他不对劲!”她又猛地推了森特勒一把,“你去!你也快去把墨罕统领找来!要快!快去啊!”
森特勒见她如此惊慌,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手下亲兵分头去找何佳俊和墨罕,自己则护着银兰,紧张地望着那扇紧闭的、仿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书房门。
书房内,顾远颓然跪倒在那一地狼藉之中,双手撑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鲜血从他破裂的手掌和嘴角不断滴落,混合着泪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濒临死亡的野兽,发出压抑而绝望的、破碎的呜咽。
真相,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不仅剖开了往事,更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清洛“背叛”的承受者,却不知,自己才是那个一手造成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
这爱恨交织、恩怨反转的真相,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将他拖入了更深、更黑暗的绝望深渊。他该如何面对清洛?该如何面对那个流淌着高福血液、却被清洛视为“赎罪象征”的孩子?又该如何……面对那个因为他的疏忽和“变化”而承受了无尽痛苦的自己?
这一切,都成了无解的难题,沉重地压垮了这个曾经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男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