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石粉末在市井掀起的喧嚣尚未平息,侯府西厢的院落却沉在一派奇异的静谧里。空气里漂浮着陈年桐木的清香、新斫蚕丝的微腥,以及一种久未启封的、带着尘土与旧时光气息的冷寂。这气息源自角落一张蒙尘的琴案,案上静静卧着半截焦黑的残琴——正是当日千钧一发之际,被崔璃用以缝合伤口、救下白宸性命的焦尾琴。琴身断口狰狞,仅存的几根琴弦如同垂死挣扎的筋络,无力地搭在焦痕斑驳的桐木上。断裂处,依稀可见当日浸染的暗褐色血渍,早已干涸凝固,与焦痕融为一体。
崔璃立在琴案前,一身玄色襦裙,裙摆处缀着的磁石粉在透过窗棂的微光里闪烁着细碎的冷芒。她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纹丝不动,缺失毒针的齿槽在阴影中如同沉默的伤口。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尖拂过琴身断裂处那粗糙焦黑的边缘。触手冰冷坚硬,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的决绝。华尔街的记忆瞬间在白宸脑中翻涌——这截断琴,曾是他穿书濒死时刻感知到的最后冰冷,亦是崔璃以命相搏的见证。
“姑娘,弦取来了。” 青黛细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捧着一只乌木托盘,步履无声地走近。托盘里整齐叠放着一束束处理过的蚕丝,洁白如雪,散发着微弱的生丝腥气。她袖口缝着的二十四节气香囊随着动作轻晃,散发出混合的药草清香,试图冲淡空气里的陈旧气息。少女左手缺失的小指处,用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崔璃的目光落在那些蚕丝上,冰封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她取过一束,指尖捻开丝线,感受着那柔韧却极易绷断的质感。华尔街的思维瞬间调出材料力学数据:蚕丝抗拉强度不足,易受潮变形,无法承受古琴演奏的张力与摩擦。需要增韧。
“鱼胶。” 崔璃开口,声音清冷如碎冰相击。
青黛连忙点头,转身快步走向墙角一只半开的藤箱。箱内堆满各种瓶罐,她熟稔地翻找,很快取出一个粗陶小罐。揭开泥封,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鱼腥与腐烂气息的粘稠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桐木香与蚕丝味。罐内是半凝固的深褐色鱼鳔胶,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膜。
崔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华尔街的嗅觉记忆立刻报警:杂质过多,粘合效果不稳定!她伸手接过陶罐,指尖却不经意触碰到青黛递罐的手背。青黛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一缩手,托盘里的蚕丝都跟着一颤。她迅速低下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左手下意识地藏进袖中,紧紧捂住那缺失小指的断口。哑疾让她无法解释,只能将恐惧和过往的剧痛深埋心底。
白宸站在窗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华尔街的分析师本能让他瞬间构建关联:青黛的惊惧、缺失的手指、试药千次的药人身份……这鱼胶的气味,是否触发了她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目光扫过崔璃,她已恢复如常,正用一根银簪(簪尖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小心地搅动罐中粘稠的鱼胶。动作精准而冷漠——簪尖插入胶体,提起,观察拉丝的粘稠度与颜色;再插入,提起,重复。三次。分毫不差。华尔街的计时思维精准捕捉:童年被继母下毒留下的烙印,已刻入骨髓。
崔璃选定了一束蚕丝,将其缓缓浸入鱼胶罐中。粘稠冰凉的胶体瞬间包裹了洁白的丝线,如同贪婪的巨口。她手腕稳定地搅动、按压,确保胶液渗透每一根纤维。胶液的腥腐气混合着蚕丝的生腥,在沉闷的空气里发酵。浸透胶液的蚕丝被提起,湿漉漉、沉甸甸,滴滴答答落下粘稠的胶滴,在地上砸出深色的斑点。崔璃将其小心地搭在早已准备好的竹绷架上绷直定型,动作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白宸的目光落在她绷紧的腕骨上。玄色衣袖滑落寸许,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手腕内侧,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正是织造坊“朱雀”机飞梭割裂的旧伤。华尔街的模型瞬间计算着疤痕组织的抗拉强度与当前动作的受力点。
时间在胶液缓慢凝固的粘腻中流逝。绷架上的丝线渐渐沥去多余胶液,由湿漉变得半透明,在竹架上绷紧如弓弦,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鱼腥与生涩的微光。崔璃伸出两指,指腹轻轻捻过一根绷紧的胶丝。触手冰凉滑腻,带着鱼胶特有的粘滞感,韧性似乎大增。
“成了?” 白宸的声音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崔璃没有回答。她径直走到那半截焦尾琴旁,取下那仅存的、早已失去光泽的旧弦。断裂的旧弦在她指间显得脆弱不堪。她取过一根新制的胶丝,动作精准地将一端固定在琴尾的岳山上。另一端则绕过琴额处的琴轸(调弦旋钮)。她左手按住琴轸,右手捏住胶丝另一端,开始缓缓地、试探性地收紧。
绷紧的胶丝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如同不堪重负的呻吟。竹绷架上定型的张力,此刻被转移到了这跨越焦黑断口的琴身之上。华尔街的力学模型在脑中疯狂报警:应力集中点!临界阈值!
崔璃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根逐渐绷紧的胶丝,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在凝视一件最精密的墨家机关。她左手捻动琴轸的力道极其稳定,右手感受着胶丝传递来的张力变化。白宸清晰地看到,随着胶丝越绷越紧,她右手腕内侧那道狰狞的疤痕,因肌肉的持续用力而绷紧、拉伸,疤痕边缘新生的嫩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淡粉色。
就在那胶丝即将达到预定音高、发出清越鸣响的临界刹那!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崩裂声响起!
不是胶丝断裂!
而是崔璃右手腕内侧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疤,因这持续的、极限的张力拉扯,猛地崩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崔璃紧抿的唇间逸出!
一点殷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瞬间从那崩裂的缝隙中沁出!鲜血顺着她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的速度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