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达平原依旧安静如初。
几乎没人知道方才有神明陨落,也没人知道某位不可言说的大存在正紧张地与马赛跑。
只有被西风神扔在祭坛的那群大贵族,捂着脖子干咳着起身,不等他们从窒息濒死的余韵中缓过气来,便惊愕地发觉,方才被飓风摧毁的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初,只有西风神神像骤然裂开一条缝,自头顶开始,一路裂到底座,随后轰地一声,碎成齑粉。
“……”大贵族们霎时间安静下来。
他们倒是挺想理解成西风神得手,这是炸个神像玩玩,以示庆祝,但很明显这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在场的五六个人爬起身,迟疑地望了一会那堆粉尘,眼睁睁看着风一刮,仅剩的这点灰烬都随风四散,活像被人扬了骨灰。
原本意识到自己与虎谋皮的焦虑顿时转化为另一层惊恐——西风神亲自出手刺杀雅辛托斯居然失败了!
神像都给扬了这还得了?雅辛托斯一定是在私底下供奉了一个更加强大的神明!
这一瞬间,他们想了很多,从今年夏天开始屡屡传出神迹的阿波罗神殿,再到在节庆时亲自现身维护黑劳士的阿波罗……
“其实,”有人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的不甘愿,自我安慰道,“回过头来想想,现在这样也不错。新政令推行以后,黑劳士和边民确实没再引起动乱,内乱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往大了看,有利于斯巴达的发展,更何况雅辛托斯看来深受太阳神的眷顾,一位受神青睐的国王肯定能带领斯巴达走向昌盛。”
斯巴达昌盛了,他们的荷包也能鼓起来,而且现在根据新政令,斯巴达人也能在非战时从事商业、手工业……
“……唉。”
“散了散了。”
“我们得想好明天上议事厅的说辞,突然改变态度太明显。万一叫雅辛托斯看出来我们几个有问题,怂恿背后的太阳神搞我们怎么办?”
所有人都开始自暴自弃起来,其中一人咕哝:“送他个顺水人情算了。他不是想让奥斯坐上另一个王位?坐呗,让他一个人做斯巴达的僭主和让他们兄弟两人一起继位能有多大区别?他们兄弟俩关系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真要说的话,我还觉得让奥斯坐上另一个王座,说不定还能牵制牵制雅辛托斯呢,也不知道雅辛托斯怎么想的,提出这种提议。”
他立即遭到众人唏嘘:“你是缩在家里多久没出门了?不知道现在奥斯和雅辛托斯关系好得令人发指?我都怀疑这也是亚基亚德家族演的一场戏。”
“哦,影响很大吗?”他木然地问,“奥斯继不继位完全不都在亚基亚德家族手里面?往好了想,人坐在高位上,总是会变的,万一哪天这对兄弟俩咬起来了呢?”
人活着总是要怀抱一点希望的。
“……有点道理。”
“我考虑考虑。”
“这个也不是不能操作……”
·
继位庆典开始前,爱琴海极为罕见地下起了大雪。
这本该是一场灾难,就连潜伏在雅典的探子都传来消息,表示雅典正在蒙受雪灾造成的巨大损失,但在斯巴达境内,却丝毫没有灾难的氛围。
斯巴达卫城内充斥了节庆的狂欢气氛,城外的人不断涌进卫城。
除了因为减少赋税而赚得荷包满满的原边民们,还有不少希洛人跨越泰格特斯山脉而来,市集中人头攒动,其中一处小广场上聚满了人,一位穿着厚实保暖衣裳的年轻男子正在大声说话:“……你们看我的打扮,可能猜不出我曾经是一个希洛人。”
一些新路过的人不明所以:“打扰一下,这是在干什么?”
“噢,这小伙子正在讲他家的故事,”挤在包围圈中的观众抽空回复,兴致勃勃道,“好像和雅辛托斯殿下有关。”
“?”这些路人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停住。
年轻人:“为了逃避被抓进卫城奴役的命运,我们一家人曾躲在老家美塞尼亚的山区里,从不踏出一步,借着山区陡峭险峻的地势、荒凉无人的环境茍且偷生,唯一的念想可能就是卫城中的小妹妹塔娜。”
“小姑娘是被一个我们不愿承认是亲人的混球拐进城的。每一年的每一次节庆,我们全家都会虔诚祈祷那个混球脑袋开花,直到几年前,我们突然接到塔娜的来信,说自己被好心的王储雅辛托斯殿下收留,现在正在殿下的院落里干一些杂活,赚到一些酬劳,特地托人送来信件跟家人分享一下。”
年轻人直摇头:“你们听一听,一个黑劳士,被一个王储收留,这位王储还给她酬劳?开什么玩笑,塔娜年纪那么小,能干什么重活累活?毫不夸张地说,拿到信中的那几枚银币,我的母亲差点就晕厥过去,缓过来后哭着大骂塔娜一定是不懂事,被那什么王储骗了,吃亏了还帮人家数钱。我也这么想。”
周围的观众们顿时骚动起来,大骂的有,嘘人的有,在这其中居然还有人大笑的,笑得那几个路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点害怕地将视线投向旁边巡逻的士兵,又忍不住生气地加入众人的讨伐:“嘿!你瞎说!殿下才不是那样的人!你竟敢在继位庆典这天说这种污蔑人的话?!”
年轻人还特意停顿了一段时间,任观众们叫骂、宣泄情绪,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直到半年前。”
怎么的,有转折?
路人们机警地看向年轻人,暂时收住到嘴边的大骂。
年轻人:“想必大家都知道,半年前,那位王储颁发了一系列的新政令,比如令很多人至今都怀疑是美梦一场的‘所有希洛人都是自由民,和边民一样,作为斯巴达的子民,一切权益受到法令保护’。”
“很多和我们家一样躲藏在山里的年轻人,大胆地走出陡峭、不适宜农牧的山区,不久我们就得到传信,说他们居然当真顺利地在平原上开荒定居,还有很大一部分投入了什么‘新商线的开辟’,加入了一个叫做‘阿卡’的原黑劳士建立的商会分会。”
“我始终不能相信,一个斯巴达贵族,还是王储,能这么善良?能真心实意为我们这些希洛人着想?再想到我的小妹妹,接到传信的当晚,我就离开了山区。”
“凭借吃苦耐劳成功加入商会分会后,我借着某次货物交接的机会,进入卫城。我打听到了塔娜现在的住所,做好了一切准备,好将她救出泥潭,结果,刚靠近亚基亚德家族聚居地,就遇上了雅辛托斯殿下。”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意识到了——”
“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蛤?”路人们瞪大眼睛。
年轻人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妹妹就站在殿下身边,当时我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我妹妹真和王储殿下搞在一块,那深陷泥潭、需要营救的说不准其实是王储殿下’。”
“蛤?哈哈!”路人们开始变得啼笑皆非。
是亲哥吗?这么说妹妹丑。
而且夸张了吧,虽然他们没有见过这位王储殿下本人,但斯巴达人嘛,再好看能有多好看呢?肯定是个肌肉健硕的壮汉。
“不要笑!”年轻人严肃道,“我就是因此,才特地决定来到这个小广场,跟大家说一下这个故事,预先给大家做一下心理准备,回头继位仪式上看到殿下的面容,千万不要失态,干扰仪式。也一定记得提醒自己,记得要对继位仪式的另一个主角奥斯殿下表达尊重……”
“哈!”路人们不以为意,听到这里便摇着头散了,“浪费时间,居然是个专拍雅辛托斯殿下马屁的。这话里话外的还踩了一下奥斯殿下的容貌,但谁不知道奥斯将军有多招女人青睐?而且哪怕不提他的脸呢?单凭战绩也足够傲人。”
“哈哈,是啊!不过这马屁应该也拍到马腿上了吧,他们斯巴达人——”说话者顿了一下,随后不由地一笑,改口道,“是我们斯巴达人。我们斯巴达人一向看重实力,而不是没用的容貌,他吹得这样卖力,说不定雅辛托斯殿下反而不会喜欢呢?”
其他人也应和起来:
“对,对。说得好像雅辛托斯殿下能拿得出手的是容貌,而不是政绩一样。明明咱们殿下在实干能力方面很值得一夸的嘛!就好比今年这场大雪,要放在新政之前,不知道得死多少人。但推行新政之后,不仅不难熬,咱们还有心思带着礼物来参加继位大典,热热闹闹欣赏雪景!”
“那是因为新商路还有归还土地、减免赋税吧?大家钱袋子都鼓了。”
“没错,有什么缺乏的物资还可以通过新商路进行交易。我弟就在商会里,他说今年冬天供给斯巴达的柴火,一部分是从泰格特斯山上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新商路运来的。”
“哈!听说来参加继位典礼的人带来的礼物,已经占满了阿波罗神殿,士兵们不得不在议事厅开出一片地方,用来堆放那些摆不下的贺礼。”
“我觉得更值得一提的还是那些在卫城内和周围盖起的临时居所?据说是正在接受训练的受训者一起出动,盖完这些供我们参加典礼时暂居的临时房屋,只用了四十七天的时间!”
“那这也要归功于我们雅辛托斯殿下的新政令吧?允许那些曾经因为没有权利,或者没有经济条件接受训练的青年投入训练,为临时居所的搭建提供了充足的人手。”
这些市集中的喧闹,并不能传入远在议事厅的雅辛托斯或是奥斯耳中。
但议事厅位于斯巴达卫城地势最高处,即便兄弟俩为了筹备继位庆典,少有机会离开议事厅,仍能偶尔站在议事厅边,向下眺望斯巴达卫城。
他们能看到经过训练的年轻人们严格遵从军官的指挥,以极高的效率在城内搭建房屋、轮班巡逻,将引来大量人口流动的卫城监管得井井有条。
能看到前来参加继位庆典的人们刚进城,就被妥善地安置进温暖、干燥的小屋,舒适的环境显然提高了人们的幸福度,即便无法看清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但瞅着那些撒欢奔跑的孩童,也能体会到那份充斥在人头攒动的大街小巷中的喜悦。
唯一板着脸的可能就只有阿卡。
昨晚又一次和雅辛托斯“秉烛夜谈”时,两人不经意间提及商队送来的水果,突然一拍脑袋想起当初在旧院落后院种下的水果种子,趁着夜色跑去那里挖开积雪一看,只有好几个凌乱的土坑,依稀还能瞅的出几枚完整的狼爪印。
这很明显是当初内战时招来的狼群刨的坑,只能说是有得必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