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打谷场是沸水,百货商店是暂停,那么织布车间此刻就是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
“我的娘哎!接李秀英的?还有小虎?”
“京城?军车接?王家这是捅破天了吗?”
“老王头(王老栓)到底干啥了?立特等功了?”
“快看!李秀英脸都白了!”
“什么白的!那是激动的!换你你不激动?”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瞬间压过了机器的轰鸣。无数道目光,惊愕、羡慕、嫉妒、难以置信,如同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李秀英身上。
李秀英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手里的断纱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都不知道。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去京城!见公婆!见大伯哥!还是军车来接!这泼天的体面,是她这个在织布机前忙活了半辈子的女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她猛地回过神来,也顾不上什么车间纪律和形象了,一把抓住旁边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女工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张姐!张姐!你听见没?接我的!接我和小虎去京城!军车!”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解自己身上沾满棉絮的围裙,动作快得像要飞起来。
国营饭店后厨,油烟蒸腾,锅勺碰撞。张桂兰(林阳大舅妈)正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站在大灶前,挥舞着沉重的铁锅,爆炒着一份回锅肉。火舌舔舐着锅底,肉片在滚油中滋滋作响,浓郁的香气弥漫。她额头上沁出汗珠,脸颊被炉火烤得通红。
“张桂兰!张桂兰!快出来!不得了了!” 饭店的服务员领班,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姐,风风火火地冲进后厨,声音又尖又急,盖过了锅灶的喧嚣。
张桂兰头也没回,手腕一抖,锅里的肉片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回锅里:“叫魂呢?没看我正忙着呢!啥事比给领导炒菜还急?”
“哎呀!炒什么菜!天大的事!”胖领班几步冲到灶台边,一把抓住张桂兰的胳膊,力气大得差点把她锅铲拽掉,脸上是混合着震惊和亢奋的表情,“武装部!武装部来人了!开着军车!点名要接你!去京城!我的老天爷!你快出去看看吧!”
“咣当!”
张桂兰手里的铁锅铲直接掉进了滚烫的锅里,溅起几点油星。她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看着胖领班:“啥……啥玩意儿?接我?去京城?军车?”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油烟熏得出现了幻听。
“千真万确!就在前厅呢!两个穿军装的!经理正陪着说话呢!点名找张桂兰!”胖领班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张桂兰脸上了,语气斩钉截铁。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高压锅里的蒸汽,瞬间顶开了张桂兰的天灵盖!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也顾不上什么油锅和领导菜了,一把扯掉身上的围裙,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汗(结果抹了一脸油),像个炮弹一样冲出烟雾缭绕的后厨,朝着前厅狂奔而去!留下灶台上那锅还在滋滋作响的回锅肉和目瞪口呆的厨师们。
前厅里,两名军人笔挺地站在略显油腻的地砖上,与周围吃饭的食客和看热闹的服务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饭店经理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正小心地陪着说话。当看到张桂兰像个火车头一样冲出来,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油污和汗渍时,经理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张桂兰冲到军人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激动得浑身都在抖,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同……同志!是……是找我张桂兰吗?去京城?接我?”
为首的军人看着她这形象,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表情依旧严肃,立正敬礼:“张桂兰同志!奉上级命令,接你即刻前往京城!与家人汇合!请收拾个人物品,准备出发!”
“哎!哎!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张桂兰激动得只会重复这几个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她猛地转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还在发愣的经理和那群看傻了的服务员、食客,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嗓子,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扬眉吐气:“经理!我请假!我……我去京城了!军车接我!” 吼完,也不等经理回应,转身就朝着后面她放东西的小储物间冲去,留下一屋子死寂和无数道被震得外焦里嫩的目光。
机械厂小学下课铃声刚响,一年级的小萝卜头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嗷嗷叫着冲出教室。王小虎(林阳小表弟)像个小炮弹,第一个冲出来,目标直指操场边上的破旧单杠。他刚抓住冰凉的铁杆,准备施展他自创的“猴子荡秋千”,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巨大激动和喜悦的喊声:
“小虎!小虎!快!快跟娘走!”
王小虎一回头,看见他娘李秀英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绿衣服、帽子带红星星的叔叔,风风火火地朝学校跑来。他娘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吓人,一边跑一边朝他使劲挥手。
“娘?”王小虎松开单杠,小脸上满是疑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娘已经冲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抱得紧紧的,还在他沾着泥灰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两口,声音激动得发颤:“虎子!我的好虎子!快!跟娘走!咱去京城!找你爷爷!找你奶奶!找你大伯!找你小雨姐!坐……坐大军车去!”
“京城?坐军车?”王小虎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o型。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村里放露天电影时看到的大坦克、大炮车,还有那些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叔叔!去京城?坐那种车?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一样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炸开!他猛地抱住他娘的脖子,兴奋地尖叫起来:“噢——!坐军车咯!去京城咯!找小雨姐玩咯!” 童稚的欢呼声在操场上空回荡,引得其他孩子纷纷投来羡慕不已的目光。
县武装部大院门口,两辆军用吉普车和一辆蒙着帆布篷的军用卡车静静地停着。引擎低沉地运转着,如同蛰伏的猛兽。武装部部长亲自站在车旁,神情严肃,不时抬手看表。
几辆车,还有一辆自行车,从县城不同的方向,载着王家人,风风火火地汇聚而来。
王援朝坐在吉普车后座,身上那件干活穿的旧棉袄已经换成了压箱底、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半新中山装,虽然扣子扣得有点歪,但头发用水抿过,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腰杆挺得笔直,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他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武装部肃穆的大门和站岗的哨兵,手心还在冒汗,但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翻身”感。
王招娣坐在另一辆吉普车上,她换上了自己最好看的那件碎花小棉袄,头发重新梳理过,扎了个精神的马尾,脸上还偷偷抹了点友谊雪花膏。她矜持地端坐着,眼神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车内简洁而冷硬的装饰,指尖悄悄划过冰凉的扶手,感受着那份与众不同的质感。军车啊!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王铁柱蹬着自行车赶到,他依旧穿着供销社的工作服,但外面套了件干净的蓝布外套,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谁知道别人找他找了一圈又一圈。他利索地停好车,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两辆吉普,一辆卡车,武装部长亲自压阵,还有几名持枪肃立的士兵。
这阵仗……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卡车旁,帮着三婶李秀英把还在兴奋地扭来扭去、嘴里不停喊着“坐大车”的王小虎抱上车斗。李秀英自己也爬了上去,脸上依旧带着激动的红晕,但眼神已经比在纺织厂时镇定了不少,她紧紧搂着儿子,仿佛搂住了通往另一种生活的门票。
最后是张桂兰,她几乎是被人从一辆三轮车上搀下来的,跑得太急,还有点喘。她换下了油渍麻花的围裙,穿了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棉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脸上被冷风一吹,红一块白一块。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看到武装部长和那些军车,更是激动得手足无措,嘴里不停地念叨:“哎哟,哎哟,这怎么话说的……麻烦政府了……麻烦首长了……”
武装部部长看着人都齐了,大手一挥,声音洪亮:“人齐了!上车!出发!”
引擎轰鸣骤然加大。吉普车率先启动,卡车紧随其后,卷起一阵尘土,驶离武装部大院,朝着省城火车站的方向疾驰而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王家庄和县城。
“听说了吗?王家!老王头家!一家子都被军车接走了!去京城!”
“何止!援朝在仓库扛麻袋呢,直接被当兵的带走了!那军礼敬得,啧啧!”
“招娣在百货商店,也是当兵的进去接的!小姑娘当时脸都红了,走路都飘了!”
“还有铁柱那小子,也跟去了!还有援朝媳妇李秀英,纺织厂那么多人看着呢!军车开到车间门口接的!那威风!”
“还有王建国他媳妇张桂兰!国营饭店后厨跑出来的,围裙都没摘利索,脸都没洗!就被当兵的带走了!”
“还有小虎!那么点个娃娃,也被抱上车了!”
“老天爷!这王家是走了什么大运?祖坟上冒的是不是紫烟啊?”
“王老栓以前当兵,是不是救过啥大人物?”
“我看不像!救个把人能有这么大阵仗?八成是……是阳子!在京城出息了!了不得了!”
“对!肯定是阳子!那孩子打小看着就不一般!有本事!”
“啧啧啧,军车接送啊……这得是多大的官儿才有的待遇?老王家这回是真要鲤鱼跳龙门,一飞冲天喽!”
“谁说不是呢!等着瞧吧,等他们回来,咱王家庄,怕是要变天咯!”
羡慕、嫉妒、猜测、惊叹……种种情绪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工厂车间里发酵、沸腾。王老栓这个沉默的老兵,王援朝这个普通的庄稼汉,王招娣这个爱俏的售货员,李秀英这个勤劳的女工,张桂兰这个泼辣的临时工……这些曾经淹没在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连同他们懵懂的孩子王小虎,因为一趟突如其来的“军车进京”,瞬间成了整个县城和王家庄上空最耀眼的传奇。而这场传奇的核心——林阳,他的名字,伴随着无数版本的猜测和演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无数张惊叹的嘴里,镀上一层神秘而耀眼的光环。
西北某军营,家属院。王思思(林阳二舅家上中学的表妹)刚放学回家,推开院门,就听见母亲谢淑芬(林阳二舅妈)正拿着刚收到的家信,跟隔壁赵婶激动得语无伦次:“……军车!是军车!接走了!都接走了!去京城了!爹娘、大哥大嫂、三弟三弟妹、招娣、铁柱……还有小虎!都去了!信上说,是阳子!是阳子出息了!有大本事了!……” 王思思手里的书包,“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