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踩在那片柔软而坚韧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跟着队伍最前端的皮普。绳索像一条脆弱的生命线,将皮普和格里夫连在一起。
脚下的浅水冰冷刺骨,每走一步,都会溅起黑色的水花,落在厚重的防水服上,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腐蚀。
安被亚敏牵着,走在队伍的中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落脚,脚下的“地面”都会微微下陷,然后又带着一股奇异的弹性将她的脚托起,十分不舒服。
在这片令人迷失方向的混沌中,安好几次都觉得,在那翻滚的灰雾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她们。那不是具体的形状,更像是一小块比周围雾气颜色更深的“污渍”。但每当她眨眼,试图看得更清楚时,那“污渍”又消失了。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害怕被当成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给本就神经紧绷的众人添麻烦。安只能更紧地抓住亚敏的手,将这份不安默默地藏在心里
格里夫魁梧的身体每一步都踩得很沉,可以听到脚下传来更加明显的“噗嗤”声,仿佛踩破了某种内部充满液体的组织。
有几次,他甚至感觉脚下的东西在蠕动。
“别停下。”皮普催促道,他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走了调,“我们必须在‘倒影’重新恢复前,离开这里。”
没有钟表,行走在这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镜面上不知多久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东西”。
它就那样孤零零地立在浅水的中央,无墙无依,仿佛是凭空长出来的一样。
那是一扇独立,巨大的双开门扉。
门扉由类似岩石但又带着金属光泽的未知材料制成,数米高,表面布满了古老而繁复的浮雕。
卡琳示意队伍停下。
她走上前,提起防风灯,借着油灯的光,仔细观察着门上的雕刻。
那上面雕刻着许多与海洋相关的图案——海兽、纠缠的海藻、盘旋的海鸟。而在最中心的位置,雕刻着一幅主图:一个身形修长的女人,正侧卧在一头同样巨大、正在休憩的鲸鱼背上,她的长发与鲸鱼喷出的水雾融为了一体,姿态安详而宁静。
安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同样打量着花纹。
那些雕刻的风格,却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安在自己的小脑袋里使劲思索着,最终,她想起了什么。
“这个……和酒馆门上的那个有点像哎。”
听闻安的话,卡琳又仔细看了看,不知是因为安说的话所影响,还是事实真的如此。虽然材质和雕刻风格完全不同,但这扇门上的女人轮廓,与“溺水海妖”酒馆门上那个海妖,确实有几分神似。
但,这里的刻的,没有痛苦,而是宁静。
“门后……就是逆生泉吗?”费舍尔的感知能力让他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这扇门散发出的气息。
“我……我不知道。”皮普摇着头,“穿过这扇门,应该就能找到答案。”
就在众人站在门前继续观察时,那扇紧闭的门扉,中央的缝隙处,突然透出了一丝光。
光线很亮,却又极其诡异。它只存在于那道笔直的门缝之中,没有向外溢出分毫,即使众人就在门前,身上也没有半点光亮,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约束着,无法照亮周围一丝一毫的黑暗。
“又是这种活见鬼的事,真是够了!…”格里夫低声咒骂,这种彻底违反物理规则的现象,比任何怪物都更能摧毁人的理智。
皮普看到光芒,脸上反而露出了急切,他下意识地就想走上前去推门。
“站住。”
“哎哟!”
卡琳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拉了回来。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力道之大让皮普痛得叫出了声。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从现在起,由我来指挥行动。”
一路走来所发生的一切,都让她不信任这个孩子,更不信任这扇看着就不对劲的门。
她解下连着皮普和格里夫的绳子,将一端重新系在了自己的腰上,另一端则绑在了皮普的手臂上,打了一个牢固的死结。
“所有人,前后手拉手,排成一列。”她下令,“我第一个,伊利丝第二个。皮普,你跟在伊利丝后面。格里夫、费舍尔、安,你们在中间。亚敏,你断后。谁也不许松手。”
队员们立刻执行,迅速地排好了队形。
“还有最后一步。”卡琳从腰间的战术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盒,那是她们每次行动的老朋友,促进剂。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药剂瓶倒入口中。
这样的行动,不用多解释,队员们也纷纷拿出了自己的促进剂。
“大家这是...?”安看着她们的动作,转而也摸索着自己身上,也想找找看有没有一样的药。
“安,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工具,你用不上的。”
亚敏走到了安的身边,蹲下身子,她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比平时更加温柔:
“接下来……我们可能会变得有些……不一样。”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别害怕,记住,我们还是我们,还是卡琳姐姐,格里夫,还有我。明白吗?”
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亚敏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亚敏深吸一口气,咽下促进剂,不再多言。
“呃——啊啊!”
她看着亚敏姐姐将一枚小小的药丸放入口中,然后是卡琳姐姐,还有格里夫他们……
然后,安的世界就碎了。
不是“看见”,而是真实地发生着。
她最先听到的是声音。一声压抑的、仿佛要将骨头都捏碎的痛苦闷哼,从格里夫那魁梧的身躯里爆发出来。紧接着,是伊利丝喉咙里发出的、类似猫被踩到尾巴时的尖锐抽气声。
然后是浓烈的的野性气息夹杂着泥土芬芳,暂时冲散了周围的海腥味,像一场无形的风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杀戮的欲望。
安感到本能的恐惧,此刻的她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她看到,卡琳姐姐的身形似乎在兜帽的阴影下拉长了,那双在油灯光下回望过来的琥珀色瞳孔,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道冷酷的金色竖线。
格里夫那宽厚的肩膀,在厚重的防水服下疯狂地扭动、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体而出,亚敏的瞳孔在黑暗中亮起了两点摄人的幽光,像黑夜里的猫头鹰。
他们还是他们,但又不再是他们了。
安被吓得倒退一步,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住。
是亚敏。
她那双发着光的眼睛,此刻却倒映着安苍白的小脸,里面没有了想象的野性,只剩下她所熟悉的温柔与担忧。
安看着那双眼睛,又看了看那只牵着自己的手,指甲似乎比之前更锐利。她一只按在自己的心脏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回握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的温度,一如既往。
此时的皮普同样被众人的变化惊的目瞪口呆。
“这群人,或许真的能办到!”见卡琳一行人在变化后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行为,皮普才松了一口气,心里想。
“出发了”,卡琳的声音还带着尚未平抚的急促呼吸声。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呼吸和心跳压回正常状态,拉着身后的伊利丝,率先踏入了那道光与暗纠缠着的门之中。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跟在身后,一条由七个身影组成的怪异而沉默的锁链,就这样形成了。
就在安的脚即将踏入那道门槛的时刻,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再次升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股无法抗拒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了她们来时的那片被无边浓雾笼罩的黑暗。
在灰雾的边缘,模模糊糊,好像有个人影站在那里。
不知是雾在重叠的阴影,还是视觉错觉,当她看过去时,那个黑影像对着她的方向摇了摇头。
“安!快走吧!”
亚敏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
安还来不及思考那到底是什么,亚敏已经从身后轻轻地推了她一下,温暖的手掌护着她的后背,将她带入了那片带着寒意的光门中。
那道矗立在虚假深渊之上的神秘门扉,在安踏入的最后一刻,缓缓地重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