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染缸
也不知为何,就算沙画模糊成团,斐守岁都还能看到陆观道脸上的泪痕。
那泪痕很重,落下的时候就已经消耗殆尽。于是每日不停地流泪,也只能堪堪在脸颊上汇聚成结,无法落于人间。
无法灌溉崖壁下的那棵古槐。
槐树葱郁,没有血珠,没有陆观道的倒影。
神见了,解释一句:“那不是你。”
“……我知道。”
“所以,还是太残忍了。”
神伸出手,要抹去沙画。
斐守岁打断了她:“为何会有槐树?”
神的手一滞:“给他念想,不想让他真的死了。”
“……您。”真是慈悲。
神好似能听到斐守岁的心里话,她笑了下:“我啊,真是残忍。”
沙画于手掌之下凌乱,重新凝聚,重新组合。
仿佛被杀死是微不足道的,反正都能重活,那沙子就任由神明捏碎,不痛不痒,从不反抗。
斐守岁看着画里的陆观道。
陆观道就在沙的席卷中,成了落日,头一斩,眼一闭,这般直直地坠入死亡海。
坠入崖壁下的古槐。
群山低语,秃鹫长鸣,黑石归乡,古槐折枝。
“……”
神察觉出斐守岁的不对劲,启唇解释:“惩罚之后,他就去了人间。”
“人间吗?”斐守岁眼神暗沉,“他在人间……”
“是,遇到了陆家,你还有他们。”
“不知算不算幸运。”
神上前一步,背手在沙画面前:“冥冥之中,皆有因果。”
话落。
沙画变幻出新的模样,那模样斐守岁见过。
是田埂上,小小人儿埋葬娘亲。焦黑的土,大火的余温,以及嚎啕大哭之后死一般的沉静。
神看了眼斐守岁,便施法加快沙画的速度。
于是,人间的一幕幕重新描述在斐守岁面前。
甚至还有斐守岁的曾经。
不过还好,斐守岁早已与自己和解,那老妇人的死再难挑动他的面具,至于心识。
微微起了波澜。
沙画旋而散,散成小小的匣子,每一个小框里浓墨重彩,春雨与清风。
是梧桐镇,棺材铺,那个一直跟在斐守岁身后的小乞丐。是枫林旁,客栈外,斐守岁第一次与谢义山谈论。是小陆观道在大雨下替斐守岁挡刀。是在阶梯上撞到的江千念,撞碎了一袋子的现妖琉璃花。是在阖上门的那一霎那,看见的红衣顾扁舟。
是……
是陆观道在斐守岁陷入昏迷后,一次又一次哭皱了眼。
还有好多好多,多到沙画反应不及,碎了又合并。
像极了彼此的心跳。
斐守岁晃了神,他不知神明何意,但过去历历在目。
小乞丐、除妖的道士、紫衣的剑客和绯红的五品官员,仿佛这过眼云烟,定格于斐守岁的心识。
而他路过他们,是擦肩也是交杯。
老妖怪吞下心绪,秉着一口气,问神:“赤火烧了傀儡,您应该也……”
“我知道。”
斐守岁黯淡了眸子:“那便好。”
“好?”
“只怕您惩罚小妖的友人,小妖本想巧舌为他们辩解一番,但现在看来,您定是仁慈的。”
虽无争辩,但有恭维。
神听出来了,抱胸而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斐守岁立马弯腰拱手:“大人之言,小妖愧不敢当。”
“……”
神并未及回答,她看着折腰之人,想起方才沙画里蹦蹦跳跳的小斐守岁。
终究是在染缸里游过一遭,表面变成了归顺狮王的附庸。但斐守岁的心没变,已然万幸。
神知道这一点,她的玉镯手正想扶人,那斐守岁又言。
“大人切莫坏了规矩。”
“也对,”神收回手,眼神有些落寞,“槐树,你说我是不是……”
“不是。”
神的话没有说完,斐守岁就将其打断。
斐守岁弯腰时,墨发垂在他的耳边,他续道:“您也说了所谓因果。既然您下凡牵扯了世人的因,那果岂能是您一人造成。”
“……”
“荼蘼花妖本心为救流离失所的儿童,她从未想过燕斋花会在她背后行大逆不道之事。”
斐守岁有些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回冲着神说大道理。
他的手微微用力:“但荼蘼觉得是她之错,所以她在赤火之中烧尽了身躯。可若她觉得自己没错呢?”
神手上的玉镯,响了响。
斐守岁又言:“小妖斗胆问您,您觉得她错了吗?”
“错?不,她……”
斐守岁紧绷的手松下,不知什么促使着他仰起头。
他直了脊背,视线缓缓从神的玉镯,看到神朦胧的脸。他知道神之真容不能被窥探,尤其是创世神明,总会在身周布满薄薄的云。
那云朵正遮蔽了神的眼睛。
一叶障目。
斐守岁能感受到神的凝视,是没有温度的视线,穿透过棉云,空白一片。
神看着他:“孩子,自从你去了人间,你的这双灰白就再也没有仰望过我。”
“……是。”
神的容貌,斐守岁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