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
陆观道第一眼,便见到了他的娘亲,陆姨。
而斐守岁寻遍了层叠的众魂,他所见一个久久不肯离去望乡台的老妇。
还有池钗花、北棠、阿珍、月星……
有仙的声音,透过棉云:“咦,你看看那群人。”
“什么?”
“那不是刚入雪狼门下,那个女娃娃的家人?”
是,一个北棠面貌的江家姊姊,顺流于人群。
烛九阴举着银并蒂,血从他的手上,流向并蒂莲心。
斐守岁却见到收养她的老妇人,不停地回头。
好似在寻找什么。
风声、人声还有脚步声。
烛九阴传音给斐守岁:“之前骗你的啦,她一直没有投胎哦。你先前遇到的黑白无常,是我的刻意嘱托。我不过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
“……”
烛九阴话落,老妇人的视线终于翻越黑压压的鬼魂,找到了陆观道怀里的斐守岁。
斐守岁慌张地想要离开怀抱,但被陆观道抱得更紧。
“陆澹!”
陆观道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
斐守岁难得胆怯,又渴望着爱意能从老妇人的眼里流出,他一横心,再一次望向那张久久挥散不去的面容。
可。
老妇人的脸面早已模糊。
斐守岁半张着嘴:“娘……”
我是没有娘亲的。
“你……”
于是。
见白发苍苍的魂魄,逆行在暗潮之中,她朝着斐守岁,她分明都没有眼珠了,却还义无反顾地走向槐树。
斐守岁咽了咽。
烛九阴眯着眼。
守岁道:“同辉宝鉴,都是幻术。”
烛龙:“同辉宝鉴确实是幻术,可这双生并蒂唤来的,皆为真实。”
“真实……?”
眼看斐守岁的视线要陷进去,陆观道连忙在他耳边:“径缘!”
斐守岁的手,紧紧抓着陆观道衣袖:“我听得到。”
“那你千万不要……”
“我知道,”
守岁打断观道之言,他扭过头,就在老妇人气喘吁吁的奔跑声中,他将目光与心偏向了陆观道,他说,“我知道她早死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坟上是一家肉包铺子。所以我早知道……”
怀中人在微微颤抖。
“我比谁都清楚,她死时的样子……”
“嗯。”陆观道低头。
额头相抵。
斐守岁:“假的,我看出来了,不过是假的。”
烛九阴:“……”
“我就算死了,我就算忘记了所有,我都不会忘记她的样子。她又岂能在我眼里,失了五识。”
但老妇人还在逆流,她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近乎是飞奔着跑向斐守岁。
跑向黑夜里发着亮光的红色星子。
斐守岁用了些许时间平复心情,他的脸还对着陆观道,他擡高了声音与烛九阴说:“大人,斯人如流水,岂能是我一个小妖能拦住的。”
烛九阴闷哼。
老妇人灰白的发,渐渐脱落。
“同辉宝鉴的所有幻术,照印不过小妖的一角从前,而小妖正如孟章神君所言……”
刚要离开的孟章,停下了脚,同二十八星宿的虚影一起回身。
斐守岁擡起眼眸,冲那诧异的青龙笑道:“神君说过‘着眼于未来,不拘泥现在’。小妖起初心有旧事无法理解,但如今,小妖看到大人的幻术,是明白了所谓‘拘泥’二字。”
青龙听罢,也无笑意,也无赞同。
他甩袖。
纵身跃入碎镜花海。
烛九阴在上,默默地从袖中取出方才啄走的牡丹花,他手举银灯莲,另一只手将花儿别在了耳上。
“你说吧。”
斐守岁咬唇,若要看到烛九阴,就一定会见到老妇人。
可叹,槐树早已下决心面对。
守岁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同辉宝鉴带给他的磨难。
视线转动,略过九九八十一个劫。
斐守岁看到愈发靠近的老妇人,没了长发,没了花袄,空空的骨架咯吱咯吱,在黑流冰河丛里。
跑得像她死前,永远拿不起的筷子。
斐守岁也看到一袭暗红的烛九阴,头上那一朵从他心识而来,陆观道花海里的红色牡丹。
烛九阴笑看着守岁,撚两指,一压嗓子,老妇人就停下动作,跟随烛九阴。
唱道:“我儿修罗恶鬼心,我儿六月飘雪身。我儿忘了喂粥情,我儿弃我艳阳天。”
分明是骨头,斐守岁却在骨相上,逐渐看到生出皮肉的脸。
老妇人跟着烛龙的动作,撩了下没有的长发,她的手指轻点头骨。在她原本耳垂的位置,生出一朵与烛九阴一模一样的牡丹花。
牡丹比她艳丽,身处的黑夜群山比她静默。
她哪儿也比不上。
她只唱:“我儿丢下辛苦娘,我儿脚踏病残躯。我儿落泪于坟前,我儿转身不点烟。红不红,香烛燃尽。哭不哭,老娘痴心。我儿枯枝生千年,我儿怜棺于月弦。”
“我儿啊我儿!”
老妇人的嗓音沙哑,烛九阴在后,头一折,流下血红的泪。
“我儿啊我儿,苦不苦,冷月作陪!我儿啊我儿,哄不哄,怀中骨灰!我儿正月刨我坟,我儿抱我冰凉身。我儿不敢忘老娘,我儿锤骨于腰间。我儿啊我儿……”
那头颅也折。
那白骨也泣。
“我儿啊我儿,可别忘娘亲巨手。我儿啊我儿,可曾记墨笔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