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倩正在剥虾壳的手一顿,险些被虾壳扎了手。她最怕的就是听到别人说这个,洛宁虽然又聋又哑,可是连她也没法否认,洛宁的学历高又长得好,她最担心的就是别人会在背后说,她余倩生的孩子还不如前窝的那个哑巴。
余倩长得年轻又漂亮,平生最大的自信就是她的容貌。凭借着这张脸,她嫁给了成功商人,又生了个儿子,多了一份仰仗,平时趾高气昂到恨不得横着走。
可是在她第一次见到洛宁时就被震到了。这样的长相,和他站在一起,连她都要自惭形愧,足以见生母的气韵。
于是那点自信在每次见到洛宁之后变得愈发薄弱,她猛然意识到,洛永森可不止洛毅一个儿子。
余倩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不管余倩的内心戏有多么精彩,面上总是不会表露的,她悄悄擡眼看了一眼洛宁,发觉他只是笑了笑,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无关。
听见别人夸自己儿子,洛永森当然高兴。但是他在这个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想,如果这个儿子是个正常人该多好,所以再多的高兴也只是一瞬间,之后就转为了叹息和遗憾。
刚才还事不关己,只啃鸡翅的洛毅忽然放下筷子,叫了洛宁一声:“哥,我们一起敬爸爸一杯吧。”
说完,也不管洛宁,直接端起手边的饮料,站起来对洛永森说:“爸,生日快乐,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很简单的贺词,没什么新意,可因为是自己儿子说得,洛永森当然高兴,连声说好,端起酒杯跟儿子碰了一下,一下全干了。
洛毅敬完酒就坐下了,压根没管洛宁是不是还站着,在他叭叭完之后要怎么收场。
洛宁眼皮轻擡,瞥了一眼这小子,看得洛毅连忙移开眼,不敢再看他。
洛宁没他小嘴能叭叭,只轻轻笑了下,从容不迫地拿起小酒壶给洛永森重新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倒酒的动作不紧不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使然,洛毅竟然觉得他这个哥哥倒酒时的样子,莫名让他联想到古代文人斟酒时的风度。
洛宁双手举起酒杯,眉眼挂着清淡的笑,与还在愣神的洛永森轻轻碰了下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洛永森回过神,连忙跟着一起干了。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成年人,谁能看不出这是洛毅故意整难堪。
原本热闹的场面忽然就安静了。
洛毅愣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哥哥用一种无言的方式化解了尴尬,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讪讪。
他被宠着惯着生活了那么多年,直到有朝一日忽然冒出一个哥哥,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架不住从那之后,他妈妈一改往日的宠溺,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这个哥哥多有出息,叮嘱自己绝对不能输给他。
洛毅早就烦不胜烦,时间久了,就生出一种叛逆的心,连带着看洛宁都有一种看‘罪魁祸首’的感觉。
但是在此刻,洛毅看着洛宁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洛毅终于隐约明白,他们这群人所在意的,或者不在意的,其实并没有影响到他这个哥哥。所以他的迁怒也好,无处安放的怨愤也好,在洛宁看来只是微微一笑的事。
洛毅沉默地垂下眼,没有再看洛宁一眼。
余倩怕气氛尴尬太久,连忙转移话题,开始拿着公筷给众人夹菜,招呼大家吃饭喝酒。
***
迟晚从食堂出来时,恰好碰到了黎捷。
她本以为黎捷是来吃饭的,没想到黎捷压根没进食堂,而是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说:“陪我走走?”
看上去是有话要对她说。
“好。”迟晚应下。
黎捷把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悠悠走着,迟晚跟在他身边,陪着恩师一起漫无目的瞎溜达。
走着走着,迟晚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微信提示,又放了回去,跟上黎捷的步伐。
如果只看背影,可能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名功勋教练,只会以为这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邻家大叔。月光铺洒在地面,迟晚一步踏了上去,擡眼就看到黎捷的头上像是隐隐落了一层清霜,她想,黎指的头发又该染了。
迟晚一直等着黎捷开口,可是黎捷带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是带着她来消食的,就是不开口说话。
迟晚实在憋不住了,指着楼前的花坛边说:“黎指,要不咱坐一会?”
“嗯。”黎捷终于停下了,跟迟晚一起坐了下来。
黎捷注意到,她的手机刚才一直放在口袋里,坐下的那一刻,下意识掏出来看了一眼,应该是没看到想看的消息,于是一直捏在手里,没再放回去,
这是以前绝对不会出现的场景。
以前她不要说随手拿着手机,手机丢在哪里她都不一定发现。
如果一个人忽然做出了某一种改变,一定是有某种因素在推动。
黎捷想到了那个叫洛宁的孩子。
“你肩膀还疼吗?”
黎捷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想了半天,还是从这方面切入比较好。
“不疼。”迟晚活动了一下肩膀,如实道:“就是到晚上有点不舒服,但能忍。”
“嗯,那就行。”
黎捷又沉默了。
黎大教练愁啊!他实在没这方面经验,总不能一上来就开审,我今天傍晚在大门口看到你和那个叫洛宁的抱在一起了,你跟他什么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毕竟他家孩子刚十二岁,还没到经历这些事的时候。方玉莹虽然已经到了快退役的年龄,但现在还是单身。
黎捷在心里幽幽叹气,只觉得自己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作为教练,他一直怀抱着严师出高徒的想法,可是这些孩子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平时又难免生出老父亲一般的心态。尤其是迟晚,从小就听话,又有天赋又肯努力,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比谁都细。
如果是其他人,他或许还能用一种严肃地口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会提醒他们,如果选择现在开始一段感情可能要面临的坎坷,还有可能会付出的代价,让他们自己掂量好。
可是他面对的是迟晚。
她现在压力有多大,他作为老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自从那年失利之后,她父亲又……从那开始,她就强加给自己太多原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当一个人责任心过重时,他又怎么忍心再去苛责她。
马上就世界杯了,黎捷担心自己一个搞不好,反而弄得迟晚压力倍增。
迟晚大概猜到了黎捷想说什么。
“老师。”大多数运动员都叫他黎指导,只有迟晚,时不时地叫老师,“您还记得我多久没拿大赛冠军了吗?”
黎捷一愣。
距离迟晚第一次夺得世界杯已经过去三年了。之后每一年的世界杯,她都能参加,可是每一次的冠军都不是她;每一届的世乒赛,她都能抢到参赛名额,可是她至今未曾登顶。
他没想到迟晚会主动跟他说起这个话题。
“三年了,我拿过国外公开赛的冠军,拿过国内冠军,唯独大赛冠军,回回都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迟晚仰头看天,自嘲地笑了下:“老师,您很失望吧?”
运动员的时光最经不起消磨和失败,天才被熬成老将,只是眨眼之间。她现在还能称之为年轻,可是比她还年轻的队员比比皆是,真正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平时比赛还可以,一到大赛就手软。有人说,手软这个说法太好听,说难听点就是关键时刻掉链子。
好像没办法反驳。
以前迟晚打死都不会主动说这些,黎捷有点好奇,是洛宁带给她的改变吗?
“教练和运动员其实是一体,你的成绩也有我的责任,所以,小晚,你有没有对我很失望?”黎捷反问:“或许是我这个老师不称职,才导致你的停滞?”
最近几年,迟晚一到大赛就压力倍增,她接受过心理干预,可是没有用。作为老师,黎捷有段时间开始怀疑是自己的教学有问题,是他没能及时疏导好迟晚,他甚至想过要替迟晚申请换一个教练。
“不,老师,这怎么能怪您啊?!”迟晚急了:“明明是我的问题,您别听网上那些人瞎说!”
“你没有对我失望,我也不会对你失望。只要你一天不嫌弃我这个老师,我就不会嫌弃你这个学生。”
迟晚湿了眼眶,继续仰头望着天,装作再看星星的样子。
她平复了一会,而后发现黎捷似乎还有话说。
“您还有事想说?”迟晚问。
“小晚。”黎捷想了半天,到底是问出了口:“那个叫洛宁的孩子,是你什么人?”
迟晚的心一颤。
她没想到黎捷最终想问的是这个。
洛宁是她什么人?
迟晚在今天以前没有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
但或许是今天薛若雯的出现给了她一种刺激,也或许是方玉莹的退役让她下意识在洛宁那里寻找安慰。总之,她忽然发现,她每次想起这个人,胸腔里都会弥漫出一种不同于寻常的奇怪情绪,她描述不出来,就好像一个远游的人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回到了家,所有的压力与疲惫,再不值一提。
直到她抱住他的那一刻。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但她感觉到了自己几近失控的心跳。
她今天还偷拍了一张他的背影,在回到宿舍后,将这张照片设置成了屏保。她还给他设置了特定的提示音,生怕自己会错过他的消息。
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尽管分开没多久,但是,她好像是想他了。
她不知道黎捷是怎么知道的,但是她看到黎捷的眼神,有询问,有关怀,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但唯独没有不赞同。
迟晚笑了一下,眼角有晶莹闪烁,唇角漾出地笑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青涩和甜蜜。
“他啊。”迟晚轻声说,“他是给我勇气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