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长安城落了今冬第一场细雪。程岩寅时便醒了，听着雪粒簌簌敲打窗纸的声音，起身时发现庭院里的青石板上已积了层薄霜。
“侯爷，公主府送来帖子。“刘大壮哈着白气进来，双手捧着一张洒金笺。纸笺边缘印着梅花暗纹，一展开就溢出淡淡的沉水香。
程岩用巾子擦了手才接过。纸上字迹清峻挺拔，是李明月亲笔：“闻西市新到龟兹胡商，携异域珍宝。未时三刻，安福门候。“
他指尖抚过“异域“二字，墨迹边缘微微晕开，想是写信时窗外雪气氤氲，沾湿了笔锋。正要折起，忽从纸笺中滑落一片薄如蝉翼的红叶，叶脉上用金粉描着个“宁“字——这丫头又偷看长公主写信了。
“备马。“程岩将红叶收入袖中，“再取那件玄狐大氅来。“
刘大壮欲言又止：“侯爷，魏王府辰时也来了人...“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程宁抱着个鎏金手炉闯进来，杏色袄裙上还沾着雪粒：“哥哥要出门？带我一起！“她发间的银铃随动作叮当响，分明是上月李明月赏的那对。
“胡闹。“程岩板起脸，却见妹妹腕上戴着串珊瑚手钏——这分明是去年李泰从岭南带回的贡品。
程宁顺着他的目光缩了缩手腕，忽然指着窗外惊呼：“呀！魏王殿下的雪人堆得真丑！“
程岩转头，只见庭院里果然立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上插着根金锏，活脱脱是李泰的模样。再回头时，程宁已经溜得没影，只余地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午时雪停了。程岩策马穿过安福门，远远就看见李明月立在老槐树下。她今日难得着了男装，月白襕袍外罩着银狐裘，发髻用玉冠束起，腰间却挂着那方鸳鸯绣帕。见程岩来了，她掀开帷帽，眼角画着时兴的斜红妆。
“将军来得巧。“她指向西市方向，“方才听鸿胪寺的人说，那龟兹商人带了些稀罕物...“
话未说完，街角转出个戴幂篱的少女，挎着竹篮假装卖绒花，可篮中那对金丝蜜枣分明是御赐之物。与此同时，对面酒肆二楼传来“咔嚓“一声——李泰圆滚滚的身影卡在窗框里，正手忙脚乱地往胡服外裹粗布衣裳。
李明月与程岩对视一眼，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听闻平康坊新开了家波斯邸店，咱们往那儿去。“声音却扬高了几分。
西市的青石板路上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程岩牵着马，与李明月并肩走在人群边缘。她帷帽垂下的轻纱随步伐微微晃动，偶尔露出小巧的下巴。
“将军且看。“李明月突然指向路边一个卖西域香料的摊子，声音却压低了几分，“那卖绒花的小娘子，腕上的银镯眼熟得很。“
程岩余光一瞥——那少女正装模作样地挑选绒花，杏色裙角下却露出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正是今早程宁穿的那双。她自以为隐蔽，却不知摊主铜镜里清清楚楚映出她偷瞄这边的模样。
“前面右转。“程岩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李明月的手。两人刚拐进一条窄巷，就听见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程岩猛地回头，恰好看见杏色裙角一闪而过，慌不择路地撞翻了卖糖葫芦的老汉。
李明月轻笑出声，帷帽下的金步摇簌簌颤动：“宁儿这跟踪的本事，倒比去年退步了。“
两人加快脚步穿过巷子，迎面飘来烤胡饼的香气。程岩刚要松口气，却见李明月突然拽住他的衣袖——胡饼摊前，一个裹着粗布衣裳的胖子正用金锏偷戳面饼，那锏柄上明晃晃的宝石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这...“程岩扶额。李泰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却不知圆润的身形把粗布衣裳撑得紧绷绷的，活像个会走路的麻袋。更可笑的是他脸上粘着两撇滑稽的假胡子，随着咀嚼胡饼的动作一翘一翘。
李明月突然贴近程岩耳边：“平康坊新开的波斯邸店，三楼有间暗阁。“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咱们从后巷绕过去。“
两人装作闲逛，慢慢踱到一处卖灯笼的摊子前。程岩故意高声问价，李明月则趁乱摘了帷帽，迅速裹上提前备好的粗布斗篷。当摊主举起灯笼让他们细看时，两人已借着灯影闪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幽深曲折，积雪未化。程岩护着李明月跳过一处水洼，忽听身后“扑通“一声——回头就见李泰卡在巷口的箩筐堆里，圆润的肚子被两个竹筐夹住，正手忙脚乱地挣扎。更远处，程宁提着裙摆追来，发间的银铃在静巷中格外清脆。
“分头走。“李明月突然拽过程岩的玉佩系在自己腰间，又解下鸳鸯绣帕塞给他，“你去引开他们，邸店汇合。“
程岩刚要反对，唇上却突然一凉——李明月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嘴唇，转身消失在巷子尽头的暮色中。那抹月白的身影灵巧地翻过矮墙，像只掠过雪地的白狐。
“哥！等等我！“程宁的喊声由远及近。程岩叹了口气，故意将绣帕掉在显眼处，转身往反方向走去。路过李泰时，他顺手拽了一把，帮这位狼狈的亲王从箩筐里解脱出来。
“程侯！“李泰拍着身上的面粉，假胡子掉了一半，“姑姑呢？“
程岩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波斯邸店招牌：“殿下若追得上，臣请您喝最好的葡萄酒。“
李泰眼睛一亮，拽着刚赶到的程宁就跑：“快！我知道那家店的后门！“
程岩穿过人潮涌动的街口，波斯商人搭起的彩楼足有三丈高，琉璃灯盏里灌着西域鱼油，燃起靛青与绛紫的异色火焰。胡姬当垆的酒肆前，昆仑奴正击打镶金羯鼓，鼓点引得一队胡旋女踏着碎步起舞。金铃缀满的腰肢在灯火中扭动，石榴裙旋开时露出缀满珍珠的翘头履。
“郎君要香药否？“梳着高髻的新罗婢拦住去路，托盘中安息香与苏合香混着龙脑的清冽气息。程岩摇头避让，袖口却扫到旁边卖胶牙饧的草靶子，黏稠的麦芽糖丝扯出老长。老妪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三颗黄牙：“十文钱一串，小郎君尝尝？“
街角处，天竺艺人正在表演幻术。枯瘦的手指从陶罐里扯出七色彩绸，转眼又化作青烟消散。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喝彩，铜钱雨点般落入铜盘，与一旁卜卦人摇签筒的哗啦声混作一片。
程岩侧身让过一队舞龙人。十丈长的金龙由二十个赤膊壮汉操控，龙首高昂处喷出烟花，火星溅到路边卖胡饼的泥炉里，引得炉火“轰“地窜高。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吆喝：“刚出炉的芝麻馕！“焦香混着孜然气息扑面而来。
波斯邸店门前立着鎏金水钟，浮箭指向戌时三刻。程岩刚要上楼，忽听二楼传来熟悉的银铃声——程宁正趴在栏杆上，指间转着串琥珀色的葡萄。她身后李泰举着整只烤羊腿大快朵颐，油光顺着假胡子往下滴。
“哥哥快来！“程宁扬手抛下一物。程岩接住，是颗裹着金箔的波斯蜜枣，咬开竟尝到荔枝的甜香。抬头却见三楼暗阁的菱花窗后，李明月正倚窗轻笑。她已换了身胡服，金线绣的卷草纹在灯火中明灭，发间步摇垂下的珍珠正巧映着楼下舞龙喷出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