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瘟疫横行,十室九空,是抱着经书祈祷‘廉耻’为本,还是辨识草药,精研医理,以‘医术’之学,活人性命,方为廉耻?”
王玄策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学府所教,正是要将圣人的‘仁爱’、‘礼义’、‘廉耻’,化为救民之堤坝,卫国之刀兵,活人之良药!若此等经世济民之学,在崔大人眼中竟是‘奇技淫巧’、‘祸国殃民’,那玄策倒要请教,崔大人您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根本’,于国于民,究竟有何用处?!”
“你……你……!”崔干被这连珠炮似的反问,问得是面红耳赤,气血上涌,指着王玄策,浑身发抖,“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李泰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的嘴,简直比得上十万大军!程岩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怪才的?
程岩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知道,王玄策这块璞玉,今天算是真正开了刃。
崔干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他知道在口舌之利上,自己已经输了。他厉声道,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老夫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老夫只问最后一问!你这学府,号称教书育人,可教出的学生,目无尊长,巧言令色,毫无谦卑之心!程岩,这便是你的为师之道吗?!”
他将矛头再次对准了程岩,这是从道德上进行最终的批判。
这一次,王玄策没有再开口,而是退后半步,恭敬地站在了程岩的身后。
程岩终于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崔干。
“崔大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我的学生,敬该敬之人,辩当辩之理。他们敬圣人,敬先贤,敬为国为民的英雄,所以他们愿学经世之学,以身报国。他们不敬的,是那些固步自封,不辨是非,只知空谈误国之人。”
他走到厅堂中央,目光扫过崔干和他身后那些脸色煞白的儒生。
“大人今日前来,名为三问,实为问罪。但程某也想反问大人一句,”程岩的声音陡然转厉,“运河工程,耗资巨大,工部束手无策,是我学府女子,以算学解之,为国库节省百万之帑,此为功,还是罪?”
“辽东高句丽虎视眈眈,边疆不稳,我学府培养将才,日夜操演,只为他日扬威域外,保我大唐万世平安,此为功,还是罪?”
“天下之大,百姓之苦,尚有无数难题亟待解决。我等不愿做那书斋中皓首穷经的腐儒,只想做那田埂上、河堤边、疆场上,能为这盛世添一砖一瓦的匠人。崔大人,你告诉我,这,究竟是功,还是罪?!”
程岩的最后一问,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崔干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死灰。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经义、礼法,在这些活生生的、无法辩驳的功绩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这已经不是辩论,这是碾压。
是一群脚踏实地、要改变世界的人,对一群抱残守缺、空谈大道的人,进行的降维打击。
崔干踉跄着后退一步,被他身后的儒生扶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意识到,一个自己完全无法理解,也无力抗衡的新时代,似乎真的要来临了。
“我们……我们走!”崔干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在仆从的搀扶下,狼狈地转身离去。
崔干一行人几乎是落荒而逃。那辆来时气势汹汹的古朴马车,去时却显得仓皇而萧索,仿佛被无形的重锤敲碎了所有的傲慢与尊严。
正堂之内,那股因对峙而绷紧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痛快!当真是痛快!”李泰一拍大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他看向王玄策的眼神充满了欣赏,“玄策,你今日这番言辞,堪比古之名辩。什么叫‘经世济民之学’?你今日算是给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上了一课!”
王玄策脸上尚有激辩后的潮红,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激荡的心情,对着程岩和李泰恭敬地躬身行礼:“学生不敢当。若非先生平日教诲,以实学为基,以天下为念,学生纵有巧舌,亦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今日所言,皆是先生之思想,学生不过是代为转述罢了。”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显谦逊,又点明了核心。李泰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对程岩的敬佩又深了一层。程岩不仅自己是妖孽,教出来的学生,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王玄策,小小年纪,不但有临危不乱的胆识,言辞犀利的口才,更有这份不骄不躁、尊师重道的心性,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程岩看着自己这位得意弟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王玄策的肩膀:“说得好。理直,气才能壮。但也要记住,今日之辩,我们胜在‘理’,而非胜在‘辩’。崔干之流,所守者为腐朽之名,所争者为门户之见,其根基已失,故一击即溃。但天下间,如崔干这般想法的士人,何止千万?今日你驳倒了一个崔干,明日还会有李干、张干站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我们与他们的争斗,不是口舌之争,而是道路之争。是新与旧、实与虚、前进与守旧的争斗。这会是一场漫长且无形的战争,今日,只是一个开始。”
王玄策心头一凛,躬身受教:“学生明白了。先生是说,我们不能沉浸于一场辩论的胜利,真正的胜利,在于用我们所学,做出更多像‘运河预算’一样,无可辩驳的实绩来。”
“孺子可教。”程岩含笑点头。
李泰在一旁听着他们师徒的对话,心中的激动慢慢沉淀下来,转为一丝凝重。他比王玄策看得更远,也更明白程岩话中的分量。清河崔氏,天下望族之首,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岂会善罢甘休?崔干不过是御史台一个“疯狗”式的言官,他背后,是整个盘根错节、势力遍布朝野的山东士族集团。
“程兄,”李泰压低了声音,担忧道,“今日之事,恐怕已经不是学府之争那么简单了。崔家在朝中门生故吏遍布,影响力极大。他们明面上奈何你不得,但暗地里的手段,不得不防。”
程岩淡淡一笑,眼中却闪烁着锋锐的光芒:“我就是要让他们从暗处走到明处。他们越是动用盘外招,就越是证明了他们的心虚和无力。我开办学府,要教的,不仅仅是算学、格物,更是要教给学生们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一种敢于质疑、勇于实践的精神。这种精神,才是对他们那些所谓的‘千年家学’、‘礼法传承’,最根本的颠覆。”
他望向门外,仿佛能看到那席卷而来的风暴:“魏王殿下,这盘棋,从我建立学府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我与他们,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对手。躲是躲不掉的。”
李泰看着程岩那平静却充满力量的侧脸,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程岩,此刻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蓝田侯,他的心中所谋划的,早已超出了一个学府的范畴。他要挑战的,是这个时代最根深蒂固的规则。
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与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