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辆低调的马车也很快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议事厅内,只剩下程岩和那只沉甸甸的檀木盒子。
盒子里的账簿与地契,散发着纸张和墨迹特有的陈旧气息。它们不像金银那般耀眼,却比任何金银都更有分量。
这不再是一场单纯的学术之争,或者政治博弈。
当清河崔氏,这个与博陵崔氏齐名的庞然大物,以一种近乎自曝家底的方式,将自己的核心利益与程氏学府捆绑在一起时,这场战争的性质,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兄长,这位崔家主……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程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的小手轻轻拂过一本地契,那上面清晰的朱砂印鉴,代表着一个千年世家最核心的资产。
“他不是在报恩,他是在投资。”程岩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他把赌注,压在了我们这边,压在了陛下的新政上。他赌我们会赢。”
王玄策在一旁躬身道:“先生,清河崔氏此举,无异于给了博陵崔氏一记响亮的耳光。更是向天下人表明,并非所有世家都与我们为敌。这对我们接下来的‘经学大考’,意义重大。”
“没错。”程岩点头,“但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
他拿起一册账簿,递给了程宁。
“宁宁,你们‘度支司’不是正愁那些陈年旧档无从下手吗?现在,最完美的样本来了。”
程宁接过账簿,迅速翻阅起来。她的眼睛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猎人看到完美猎物时的兴奋。
账目清晰,条理分明。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每一块田地的位置、大小、产出,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个完美的数据库。”程宁喃喃自语,“有了它,我们就可以在实际操作之前,对我们的‘新户籍田亩统计模型’进行完整的测试和修正。我们可以模拟出清查一个顶级世家会遇到的所有数据类型,并提前制定好标准!”
原本压在数学院师生心头的阴霾,被这批从天而降的账簿一扫而空。
之前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混沌的烂泥潭,不知该从何处落脚。
而现在,他们有了一块坚实的土地,可以在上面搭建起自己宏伟建筑的第一块基石。
“李算师!”程宁转头,声音清亮而果断,“立刻召集数学院所有核心人员,今夜通宵!我们要以清河崔氏的账簿为蓝本,在三天之内,拿出第一版‘大唐全国田亩赋税标准核算表’和‘佐吏清丈手册’!”
“是!”李算师老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他抱起一摞账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看着妹妹和李算师那股被重新点燃的干劲,程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崔明远送来的,不仅是钱粮和账册,更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样板”,一个足以撬动全局的支点。
……
第二天一早,两个消息就在学府内传开了。
第一个消息:清河崔氏家主崔明远,亲自登门,送上钱粮巨万,并表示清河崔氏将第一个无条件接受“度支司”的田亩清丈,为天下表率。
第二个消息:“度支司”以清河崔氏的账簿为范本,连夜奋战,已经设计出了全新的田亩清丈标准表格。
整个学府都沸腾了。
如果说昨天的“战时状态”还带着几分悲壮和惶恐,那么今天,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原来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原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已经有了清晰可行的方法!
文学院的院子里,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
王玄策站在高处,看着
“诸位都听说了吗?清河崔氏,选择了我们。这说明什么?”
他没有等众人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洪亮:
“这说明,‘道’,不在于出身,不在于门第,而在于其是否顺应大势,是否有利于天下!我们所学的新学,正是顺应时代的大势,所以连崔氏这样的望族,都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
“他们要考我们经义,好!我们就和他们辩个明白!”
王玄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正是程宁她们连夜赶制出来的第一版“标准核算表”。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什么是‘本’?就是老百姓的饭碗!这张表,就是要让天下百姓的饭碗有多大,朝廷清清楚楚,不再被胥吏蒙蔽,不再被豪强侵占!这就是最大的‘经义’!”
他再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工学院绘制的曲辕犁图纸。
“《孟子》曰:‘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如何‘制民之产’?靠空谈吗?不!靠这个!”他高举图纸,“一副曲辕犁,能让一个农夫多耕数亩地,多收几斗粮!这才是真正的‘仁政’!”
“从今天起,我们的‘经学大考’备战,进入第二阶段!”
王玄策将手中的表格和图纸分发下去。
“我们不搞死记硬背,我们搞‘策论演武’!所有人分组,每一组抽取一个题目,可能是‘如何解决关中大旱后的流民安置’,也可能是‘如何改革漕运以降低粮食损耗’。你们要做的,就是用我们学府所教的一切知识,算学、格物、律法、医理,结合经史子集中的圣人教诲,拿出一份完整的、可执行的解决方案!”
“我们要向全天下证明,我们培养的,不是只会引经据典的腐儒,而是能为陛下分忧,为万民解难的实干之臣!”
“好!”
学生们接过那些全新的“考题”,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
这哪里是备考?这分明就是一场模拟的治国理政!
他们从未想过,原来读书,可以和现实贴得这么近,可以变得如此有趣,又如此充满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