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静静说:“五年前的大水过后,总共三府百姓受到了灾害。乡内有钱人家的砖瓦房倒还罢啦,那些原本就穷苦无依的佃户,平时住的就是泥活稻草的土胚房。纵然连绵大雨早有异相,我夫君号召了许多乡民转去了高地避难,水退之后我夫君开始救灾,面对的就是满地污泥,四处泡发的尸体。”
郑夫人轻轻抬了下头问:“陛下听说过地狱么?当时的情况,就是人间的地狱。”
孝康帝眉头皱起来,不解问:“你夫君亦有责任,为何没有把所有乡民劝去高地?”
郑夫人苦笑说:“陛下深居皇宫之中,便是心系百姓,毕竟仍不能完全了解人间疾苦,在这种时候,并不是百姓没有恃无恐不想逃跑,而是有些老弱病残逃不动,还有些人穷怕了,舍不得家里的一针一线,只希望可以铤而走险把家里还能用的东西提前带出来。陛下或许觉得这一时的贪念可怕,但穷苦人家有时候就是会犯糊涂,把一些身外之物看的比命都重。”
她皱着眉说:“皆是因为活的太苦,越发害怕失去而已。”
她轻轻擦了下眼泪:“事后,我夫君欲哭无泪,他在头几天里每天只做两件事,派发粮食救济活下来的百姓,四处寻找尸身并且下令火焚防止瘟疫爆发。但是这两件事足矣让他心力交瘁,而且哪一件都做的‘不好’。”
“不好?”孝康帝十分好奇。
郑夫人点点头:“所谓做的不好,无非两点原因,我夫君的顶头上司不满意他的做法,乡民也不满意他的做法。”
“他目前为止都在为的百姓着想,为什么百姓不满意?”
郑夫人苦笑:“因为就算我夫君开了粮库赈济灾民,可毕竟是僧多粥少,百姓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几乎要收成的土地,这个时候又吃不饱,就以为我夫君对他们不好,不舍得的拿出足够的粮食赈济灾民。可那些已经是一府内的所有了,府君无奈召集了乡绅,乡绅们虽然答应帮忙,但觉得我夫君为了贱民就得罪他们,所以对我夫君很多怨言。至于我夫君的顶头上司,是怪他私自开仓救济百姓,也怪他下令焚烧尸体。”
孝康帝听的一头雾水:“为什么?”
郑夫人说:“许多事情,便是听起来觉得是对的,应该做的,但放在当时的情况下也许就是别人眼里不应该做的。我夫君的上司认为,灾民实在太多,而朝廷调拨的赈济粮草赶过来需要时间,太早开仓赈济,会给百姓错觉官府内有粮食,前面吃饱了后面遭到饥饿,百姓就会怨言更多,他们认为过早开仓正如肉包子打狗,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郑夫人轻轻抿了抿嘴唇:“他们希望百姓们可以先自己搏命,等到大批的灾民死去了更多时,他们才拿出竟有的存粮救济百姓,这个时候活下来的百姓反而会心存感激。而人数减少之后,剩下来这些人的生存下来的几率反而更大。”
孝康帝点点头:“你夫君是知府,自然跟巡抚考量的不同,不同层面所思考的局势不同,你夫君跟他的上司,考虑的都没问题,在这种能量有限之时,没有人可以拿出更好的办法,纵是狠心去拖延,拖延到了朕调拨的赈灾钱银到了,也就可以化解了。”
郑夫人面无表情,只淡淡说:“所以,其他两府的官员深蕴驾驭百姓的道理,他们没有开仓赈济,他们那里将要饿死的百姓也就渐渐流亡到了我夫君治下的地方,于是怨言更大了。而百姓失去了一切,在更怨恨他们的亲人被我夫君私自烧成了灰烬,就认为我夫君破坏了他们入土为安的道理。”
孝康帝沉默的在大殿内慢慢踱步,感到这也是一笔相当糊涂的事情。
而目前看来,纵然郑敏做事情不太考虑‘大局’却凭借本心,亦不算是有失德的地方。而做了许多事却两头不是人,却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