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洒,广州中大布匹市场的铁皮棚顶泛起一片银白。
马家威那辆旧货车碾过湿漉漉的巷口,稳稳停在了路边。
林秀珠抱着那只传自阿奶的染布工具箱,指节微微发白,一遍遍摩挲着箱角那枚磨得发亮的铜扣。
老物件压手,却莫名叫她心里发虚。
这年头,还有人认这个吗?
“动作快些,这地方不等人。
马家威甩上车门,大步扎进涌动的人潮。
林秀珠紧赶几步跟上,刚一拐进主巷,就被震耳欲聋的声浪扑了个满怀。
货车鸣笛声、布料撕裂声、天南地北的吆喝声拧成一股绳,劈头盖脸砸过来。
成捆的印花布料从两侧店铺里探出身,哗啦啦堆叠在青石板路上,活像一道道奔涌的彩色瀑布。
这处位于广州海珠区的中大布匹市场,正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浪潮中最鲜活的注脚。
几年前还只是零散摊贩聚集的街边市集,如今已扩张成华南最大的纺织品集散地。
来自全国各地的布商在这里扎堆,香港、台湾的客商拖着拉杆箱穿梭其间,甚至还能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国采购员对着计算器压价。
每天天不亮,这里就已经人声鼎沸,成千上万种布料在简易铁棚下流动,仿佛一个永不落幕的纺织品博览会。
铁皮棚屋挤挤挨挨连成一片,招牌歪斜却气势十足:“香港直供”“日韩新款”。
穿中山装的老板肩扛布卷快步如风,碎花衬衫的女工蹲在路边翻拣零布头。
就连巷尾的云吞面摊,桌角都摞着几匹待售的确良。
“带你开开眼。”
马家威熟门熟路拐进“永利布行”。
老板老张正拿竹竿挑下一匹蓝白条纹布,阳光穿过布面,纹理整齐得像拿尺子划出来似的。
“富华厂刚下的单,滚筒印花,一日两千匹不在话下。”
马家威嗓音里带着几分炫耀,
“你这双手就是熬干了,也赶不上它一天。”
林秀珠伸手摸了摸。
布面滑凉,颜色吃得分外均匀。
她想起自己对着染缸反复揉搓浸泡,十指被靛蓝草汁浸得几日褪不去色的日子,喉头微微发涩。
老张笑着递来一块碎花零料:
“姑娘是做手染的?这行当如今不吃香啦!瞧瞧这转移印花——先印纸上,再高温压到布上,十几道颜色都不窜。南洋那边的订单,全靠这个。”
再往前几步,一台全自动染色机正轰隆作响。
白坯布从这头钻进去,几个滚轮一转,那边就吐出了鲜亮的果绿色。
工人只在旁边按按钮,手都基本上不用沾水。
“这一台机器,能顶十个老师傅。”
马家威拍了拍发烫的机身,
“你那口老染缸在这儿,只能当个摆设。”
林秀珠下意识攥紧了兜里那包靛蓝草籽,只觉得掌心发烫。
她原本以为靠着阿奶传下的手艺总能挣口饭吃,可在这机器轰鸣的天地里,她那点本事稚拙得像孩童摆弄的玩意。
路过一个潮绣摊子时,老板娘正踩着电动绣花机扎凤凰。
针脚细密得挑不出错,却死气沉沉,不见半分活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