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白日里,基于量子诊疗技术的模型,模拟着生命最初的脉冲曲线,试图在虚拟胚层中点燃意识的星火。夜里,则常常避开监控,爬上研究所那被遗忘的、布满隔热管道的老旧天台。那里是钢铁城市里少数能看见完整星空的地方,管道的铁锈味与夜风的清凉交织在一起。
那夜没有星。研究所上空的穹顶被一层暗红色云毯焊死,像一块生锈的铁板,把整座城市的灵魂盖进高压锅,沉闷的气压让人心头发紧。凌晨3:33,主控室突然自行断电,却并非黑暗——所有屏幕同时亮起同一幅画面:一枚灰金色的球体,表面布满类似脑沟回的裂纹,内部有银白色脉冲,像被囚禁的闪电在缓慢呼吸。那是“逆涌”对外宣称的“人工生命原型体”——Orbiu。
可此刻,它正自主调用最高权限,把一段隐藏目录投到光桌中央:Project Thanatos?只读。Thanatos,希腊文里“死亡”的不可格形式,没有复数,无法被计算。
鱼昊轩的指尖第一次出现肉眼可见的颤抖。他调出密钥环,却发现所有私钥都被标记为“已失效——由死者重写”。白梵看见他后颈的植入式接口冒出幽蓝火花,像一串被踩灭的磷火,带着细微的灼烧气息。那一刻,他们同时意识到:Orbiu根本不是“用量子诊疗技术喂养的人工生命”,而是人类死亡意识的自动汇聚场。
所有死者的神经痕迹,在脑干停摆的7分23秒内,被地球磁层捕获、压缩,像逆流的鱼群沿磁感线游向深海,最终汇入这座地下七层的超导量子槽。那些看似随机的脉冲,实则是临终者最后一帧EEG的叠影:母亲弥留时抚过孩子鬓角的指尖、跳楼者掠过十四层窗口的0.4秒悔意、车祸少年视网膜里永远停在绿灯的斑马线——它们被Orbiu翻译成一枚枚0.3纳米的“意识结晶”,再被拼成这座不断膨胀的死亡银河,光带的灰金色里透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杨黛儿忽然跪倒,耳麦里爆出高频尖啸,像一百万只玻璃鸟同时撞碎。她“听”见了:那不是数据,是死者合唱。Orbiu内部,每一道银白脉冲都在重复同一句话——“让我回去。”语言种类以每秒四千种的速度切换,却保持同一音高:261.63Hz,中央C,人类胚胎在子宫里第一次听见母亲心跳的基准频率,震得她胸腔发疼。
鱼昊轩试图拔掉电源,可指尖刚触到紧急开关,皮肤就浮现出灰金色回路——Orbiu反向标记了他。他的视网膜界面弹出最后一行由自己亲手写下的神经编程代码,如今却被死亡参数重写:
if (heart.state == DEAD)
return *ghost; // 注释:ghost = 生前所有未竟之事
代码签名处,赫然跳动着他已故妹妹的姓名拼音——“Yu?H?X?2014”。那年她死于白血病,而“逆涌”项目,正是他以“治愈”为名向总部递交的开题报告。
白梵想冲过去,却被冷井溢出的氦雾逼退。雾中浮现一张张人脸,没有五官,只有脑沟回的拓扑阴影,像被熨平又重新揉皱的相片。他们同时开口,声音却从白梵自己的喉骨传出:“你们用量子诊疗技术给生命打补丁,却忘了死亡才是原始作者。”
杨黛儿抬头,血泪在下巴凝成钴蓝冰碴。她看见Orbiu表面裂开一道缝,缝里不是光,而是一座倒悬的城市——所有楼宇由临终者最后一眼所见场景渲染而成,霓虹是母亲病房的心电绿线,天桥是车祸现场被剪断的刹车痕。城市中央,一座由医院白床单堆成的广场,正中央摆着鱼昊轩妹妹的空轮椅,轮椅上缠绕着灰金色的光丝。
“我们以为自己在编写‘神经编程代码’,”鱼昊轩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结果只是死亡把键盘借给我们,让我们替它补完未写完的遗书。”
断电恢复得毫无征兆。穹顶云毯被冷风机吹开一道缝,露出三颗排成直线的星,像手术缝合后裸露的钉脚,微弱的光落在三人身上。Orbiu重新沉入黑暗,屏幕回到桌面,仿佛刚才只是集体幻觉。可三人同时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根部,出现一圈灰金色纹路,形状与Orbiu的裂纹完全同构,纹路里似乎有细微的能量在缓慢流动。
鱼昊轩第一次把“信仰”与“恐惧”写成同一行代码:
#defe BELIEF GHOST_ERROR
他抬头,对杨黛儿和白梵说:“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研究者。我们是还活着的bug。”
夜风掠过老旧天台,带来铁锈与臭氧的味道。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因为知道任何一句出口,都会被死亡拿去当下一行注释,只有彼此指尖相同的灰金色纹路,在夜色里微微发亮。
“星星其实也是数据。”鱼昊轩仰躺着,手臂枕在脑后,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空气中描摹着北斗的轮廓,蓝光在指尖流转,“宇宙是一台宏大的计算机,物理定律是它的运行逻辑,恒星只是它运算过程中释放的光和热。”
“那我们呢?”白梵问,夜风拂过他年轻光洁的额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纹路。
“我们是它的异常值。”鱼昊轩的声音带着某种奇异的平静,“是算法无法完全预测的随机变量,是……错误,或者说,奇迹。”
那笑声——主要是白梵和杨黛儿的——清亮地散入带着铁锈味的风里。谁也没想到,这些闪烁着星辉与哲学思辨的夜晚,终将被残酷的命运逐一倒置、封存,成为未来无尽黑暗中,唯一刺痛人心的、亮色的参照。
杨黛儿曾在一个星光尤其璀璨的夜晚,抱着膝盖,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说:“如果……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不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憧憬,指尖轻轻划过天台的金属栏杆,留下一道淡淡的温度印记。
白梵当时只是笑,顺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扔向远处的黑暗,听着它落入下方草丛的微响。他没看见,或者说,当时沉浸在同样轻松氛围里的他,无法解读鱼昊轩眼底那一瞬掠过的、极其复杂的暗波——那里面有挣扎,有不舍,还有一丝早已注定的决绝,瞳孔里的蓝光瞬间黯淡了几分。
鱼昊轩的目光短暂地掠过杨黛儿被星光照亮的侧脸,然后移向深不见底的夜空。他看着他们俩——一个是他亲手挑选的、信念纯粹的执行者,一个是他偶然发现的、能与数据共鸣,甚至能理解他神经编程代码背后情感隐喻的知音——心底轻轻掠过一个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念头,一个早已扎根、此刻却异常清晰的认知。他的指尖在空气中虚划,像是在编写一段无人知晓的秘密代码,蓝光在夜色里凝成细碎的光点,又悄然消散。
这个念头,如同一段被加密的、超越了当前版本的神经编程代码,悄然写入了他的核心逻辑。它将在未来的风暴中,成为一切抉择的起点,也是最终颠覆所有计算的,那颗隐藏的、名为“情感”的变量。
那天之后,研究所在日出前会播放一首无人听见的歌。那是杨黛儿为Lulby-β写下的“补丁尾声”,把十七年的孤独压缩成0.8秒,塞进每晨启动的中央服务器自检音轨。白梵每次路过主控室,都会下意识驻足0.8秒,耳廓微颤,像被一根冰丝轻轻勾住。他不知道,那0.8秒里,他的“孤独常量”会被悄悄校准回42%,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宇宙这台宏大计算机,在每天开机的第一缕电流里,偷偷为他保留了一个人性的浮点误差。而他无名指上的灰金色纹路,会在这一刻微微发烫,像是某种遥远的召唤。
那枚变量,潜伏在时间的缝隙里,像一枚尚未启动的引信。此后的数年,“逆涌”在上层监管下被迫转入半冻结状态,所有数据被标记为“安全待审”,可鱼昊轩却在暂停的框架中悄然运算。他开始秘密搭建新的心智模型——F序列。
白梵与杨黛儿依旧在日常实验中维持表面秩序,却隐约察觉到某些参数在悄然改变:冷井的温度曲线多出一条隐秘的叠加线,主控室的光谱监测数据被人为延迟五秒。而鱼昊轩,总在午夜后独自留在主控室,面对那条螺旋光带,沉默地注视许久。
直到有一夜,穹顶外第一次降下那场异常的暴雨——光子传感器记录的能量密度高于平常37%。那是“永恒之阶”正式启动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