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蕴山公,姓吴,他的大名,已经忘却,他是苏州典当公业的总理事。苏州各业,都有一个公所,似近日的商会一般,典当业也有这个机构,规模较大,因为从前典当业属于半官性质,须向北京户部领照,然后开设,不是那些押店可比的。这个典当公业,他们称之为“公账房”,理事之上,还有董事,我记得吴大澂的哥哥吴培卿,也是董事之一。
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家里可称为全盛时代。他家里人并不多,我的外祖母是续弦,我母不是她生的。她生了一男一女,就是我的母舅和母姨了。母舅已娶了舅母,生了一位表妹,比我小一岁,总共不过六个人,但是家里很热闹。
其所以热闹者,第一,家里的男女佣仆多,主人六人,佣仆倒也有五六人,有厨子、有仆人、有老妈子、有婢女,人就多了一倍。第二,亲戚来得多,他们家里有不断的亲戚来往,一住就是半个月、二十天。第三,我的外祖母性喜交际,常常约她的女朋友和亲戚来打牌(按,当时麻雀牌尚未流行到苏州,那时所流行的名为“同棋”,又叫“黄河阵”,是一百零五张骨牌,也是四人玩的)。
我的母亲春秋雨季,必回外祖母家,住半月到一月不定。从前上、中等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又因为缠了脚,在街上行走,有失体面。譬如一位少奶奶回母家,必是母家用轿子来接;到她回夫家去,又是夫家用轿子来接,方合礼节。虽然说春秋两季,回到外祖母家住一阵,但平日或有事故,如拜寿、问病、吃喜酒之类,也必回去;还有在新年里,也必回去一次,向外祖父母拜年。
新年到外祖家拜年,是我们儿童最高兴的一天,常常约定了—天,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的表兄弟姊妹,有七八位之多,饭后,外祖父领导一群孩子到玄妙观游玩。他们起初住在祥符寺巷,后来住在史家巷,距玄妙观都不远。
苏州玄妙观,在新年里,真是儿童的乐园。各种各样的杂耍,以及吃食零星店、玩具摊,都是儿童所喜的。有两家茶肆,一名三万昌(这是很古的,有一百多年历史);一名雅集。外祖父领了我们到茶肆里,我们许多孩子团团围坐了两桌。这里的堂倌(茶博士)都认得吴老太爷的,当他是财神光临了,这名为“吃橄榄茶”,橄榄象征元宝,以其形似。玄妙观茶肆里,每桌子上几个碟子,如福橘啊、南瓜子啊,一个堂倌走上来,将最大一只福橘,一拍为两半,称之为“百福”(吴音,柏与百同声,福橘是福建来的橘子)。外祖父临行时,犒赏特丰,因此他们就更为欢迎。
在茶肆隔壁,便接连几家耍货店(即玩具店),于是一班小朋友,便围攻了它,你要这样,我要那样。但是我对于玩具,就不喜欢那种木刀枪、虎面子、喇叭、铜鼓、泥娃娃、小白兔之类,我却喜欢那些雏形的玩具,如小桌子、小椅子、小风炉、小暖锅等等;其次,我还喜欢那些机动的东西,有一个翻筋斗的孩童,价较贵,我喜欢它,外祖便特地买给我(这个玩意儿,《红楼梦》上的薛蟠,从苏州买来的也有此物)。还有一对细工的人像,是白娘娘与小青,都是绢制的衣服,开相也美丽,那是一出《金山寺》的戏剧,我很爱好它,保藏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