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家里人很多,父亲早已故世,他有一位母亲,还有两位弟弟,一号轶万,小名多;一号念硕,小名满;还有一位妹妹,闺名圆珠。其他,朱先生还有一位出嗣的异母兄,号筱泉,是个廪生,也是就馆在人家,他有夫人、儿女等,也同居在一处。筱泉的嗣母,是头沉在水缸里死的,也是异闻。
在朱先生那里,同学甚多,每年多时有十余人,少时有七八人。当然走读的居多,而住读的(即是贴膳)也每年必有三四人。胥门这一带,衙门很多,如藩台衙门、臬台衙门、知府衙门等等,都在那里。住居的人家,有许多候补官们公馆以外,便是各衙门的书吏、家属居多。(以藩台衙门书吏最多,俗称“书办”,又号“房科”。)他们在衙门里,有额有缺,世代相传,只有他们是熟习地方上一切公事的。因此我的同学,此中人也很多。
第一年的同学,我不大记得了,第二年的同学,我记得有贝氏三兄弟。(说起贝氏,据他们说,凡是苏州人姓贝的,都是同宗,如我前章所说的我的寄父贝鹿岩,以及后来在金融界上有名的贝淞荪都是一家。除了苏州有一家笔店贝文元之外,因为贝文元是湖州人。)这贝氏兄弟,是仲眉、叔眉、季眉。也是贴膳,因此很为热闹。后来仲眉习医,叔眉游幕,他和我家有一些亲戚关系。季眉曾一度出洋,习建筑学,做过司法部的技正,设计建造监狱等事宜。
后来有一位戚和卿,也膳宿在朱师家,此君比我年小,而比我聪明,十三四岁时,字就写得很好,那是从苏州另一位书家杨懒芋学习的。和他同学不到两年,他便离去。三十年后,在上海遇到,他已更名为戚饭牛,在电台中讲书,颇为潦倒,大概有烟霞癖之故。在朱师处的同学最知己者,为李叔良,曾与结金兰之契(俗名换帖兄弟),李君留学日本,回国后为学校教师,苏州草桥中学这班学生,都受过他的教导。
我小时为祖母及母亲所钟爱,年已十三四岁,还不准独自一人在街道上行走,必有女佣陪伴着。到朱家读书后,不能时常回家,回家时必有人伴送,大约每月归家不过一二次,归家住一两天,便即到馆。但回家后,反见寂寞,不及在朱家的热闹。从家里到宅这条路,已经很熟,屡次请于祖母,不必派人伴送,可是她总不放心。
实在,我住在朱家,正和家中一样。我表姊待我,正似长姊之待其弱弟。不但是表姊,朱家的人,都和我很好,都呼我为弟弟。从前背后还要拖一条辫子,早晨起来,表姊便为我梳辫;晚上预备热水,供我洗脚。此无足为异,因为她未出阁时,本住在我家,也常帮助我的母亲调理我的呀。
在朱家读书这几年,我自我检讨,实在不用功。这其间有几个原因:第一,这位朱先生交游很广,交际频繁,常常不在家中,如果不是开门授徒,便没有这样自由。先生既不在家中,学生更可以自由了。第二,同学既多,品流复杂,虽然都是上中等家庭的子弟,却有各种性质的不同。尤其是那种年龄较大的学生,更足以引坏年龄较小的同学。第三、我的表姊太回护我、放纵我了。假使我说今天身上不舒服,休息一天,那就休息一天了。实在这个年龄,正是求学的年龄,最是蹉跎不得的。
这个时期内,我看了儿童们不应看的书,如《西厢记》《牡丹亭》,以及满纸粗话的《笑林广记》之类,都是在朱家一口壁橱里寻出来的,虫蚀鼠啮,残缺不全本。那些曲本,我颇爱它的词藻,虽然还有许多是不大明了的,那时候正是情窦初开,便发动了我的性知识。此外也偶然看到了别的杂书,什么《庄子》《墨子》等等,我也抓来看,多半是不明白的,不管懂不懂,我也乱看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