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五岁的下半年,家里又迁居了,这回是从文衙弄迁居到曹家巷,仍在阊门内的一隅。
我们迁居的地址,是在曹家巷的东口,三条桥的堍。所谓三条桥者,是曲尺式的接连三条桥,一条少桥,数也数不清。本来人称苏州为东方的威尼斯,多了水,就多了桥咧。往往平地也有桥者,一定是这个地方是河滨,后来渐次填平了,而桥的旧址与其名称,却依然存在。
我们所租住的房子,却也是一家故旧的大宅。房主人李姓,他们是大族,现在是子孙式微,便把这座大宅子分析,于是你占内厅,我占花厅,好似一个国家,成为割据局面,为了自己靠了那些祖传的房屋,以之出租,可以不劳而获,于经济上有所进益,于是各将分得的一部分房屋,纷纷出租。因此我们所住居的这座大宅子,同居的人家,总共有二十余家,比了以前,在桃花坞姚宅所住的房子,更见复杂。
我们所住的是东首一个楼厅,这个楼厅,他们也称之为花厅,实在庭前只有一堆乱石砌的假山,几丛杂莳的花木而已。房东告诉我:“这里文徵明也住过。”还指给我看,这个厅上,有一块匾额,写着“蘅芜小筑”,也是文衡山的手笔,我笑说:“我们刚从文衙弄迁居来,此间又说文徵明住过,何与文氏有缘若此耶?”其实考诸《里乘》,文待诏从未住过,大约有此一块匾额所题的字,便附会上去,似乎是有光门楣了。
我的房东李先生,年已六十余,老夫妇两人,膝下仅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并无儿子,我们租住他们的房子,只是楼下一间,楼上三间,厨房公用,自我出生以来,从花桥巷,而刘家浜,而桃花坞,而文衙弄,而曹家巷,至此凡五迁了。但每迁必住居楼房,因为祖母喜欢楼房,为的是楼房高爽,平屋则未免潮湿阴暗,尤其对于江南那些故宅老房子为甚。
在这房子里,最使我怆痛的,便是我的父亲,在这屋子里逝世了。其他还有两件事,一是我的胞姊,在这屋子里出嫁;一是我在这屋子里进了学,成为一个穷秀才。还有附带的是我在这屋子里生了两场病。
我的身体素来很弱,年幼时就有了胃病,不能多吃,多吃了胃里便要胀痛,这个病一直到了壮年,在北方住了几年,却好起来了。在十岁以前,我每次吃饭,只吃一小碗。苏州人家,从前还不吃白米,只吃一种黄米,更容易消化。我又不喜欢吃肉(此言猪肉),偶吃一点,非极精不可。最爱吃的是虾与蛋,但蛋又不能溏黄的,假使清晨吃两个“水铺鸡蛋”(此北京称为卧果儿),胃里就要一天不舒服。此外面条也不能吃,看人家吃大肉面,爆鱼面,以及各种各样的面,深讶人家怎么有这样的好胃口,不过到了后来,我就什么都可以吃了。
因此我是消瘦的,不是壮健的,亲戚中有人说:因我的祖母和母亲太钟爱之故,吃东西非常谨慎,不敢给我多吃,以致惯成如此。也有人说,是母体所关,我母亲是多病的、瘦弱的,所以先天不足。其实都无关,一个儿童,总有他的特性,不过我到十四五岁,就没有什么大病,偶或受点感冒,伤风咳嗽,过一两天就好了。就说是胃病吧,不吃夜饭,安睡一夜,到明天也会好了的。所奇者,我的胃病却与天气有关,风日晴和的时候还好,假使在凄风阴雨的天气,我便要戒严了。砚农表叔是懂得医道的,他传来一方,用“小青皮”(中药名,即橘之未成熟者)磨汁冲服,就可愈了,试之果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