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留芳记》小说,还是用章回体的,不过我在从前写译作小说的时候,早已不用章回体了。据一般出版家方面说:如果是创作,读者还是喜欢章回体,开首有一个回目,回末还有两句下场诗,并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老套语,可知旧小说原是从说书人遗传下来的。旧小说开卷前有个《楔子》,《楔子》还有一首诗或词,我的《留芳记》也有《楔子》,也有诗词的,开首便是罗瘿公的一首词。其词曰:
流末从知市义难,输他奇侠出伶官。灵床焚券泪汎澜。
曲子当年倾禁籞,孙枝万口说芳兰。留将善报后人看。
调寄《浣溪纱》
这首词便是从梅巧玲说到梅兰芳了,那是我请求罗先生写的。这时他住在北京的顺德会馆,他是广东顺德人,我便常常到顺德会馆去访他,因此也认得了程艳秋,那个时候,程艳秋不过十六七岁吧。十次访瘿公,倒有九次遇见艳秋在那里,后来艳秋拜梅兰芳为师,也是罗先生介绍的。
再说:我这《留芳记》,先写成了二十回(另《楔子》一回),约有十多万字。本预备写成八十回或一百回的,也可谓志大才疏,但是想:倘使要完成了出版,也不知要何年何月,就是这写成的二十回,已经研磨到两年多了,如果写成一百回,那便至少要有五十万字,而当时还流行用四号铅字排印的,势必要装钉两册,并且这时上海的小说出得虽多,读者的购买力还是微弱得很,一部书价目在一圆以上,便有些缩手了。出版家的计算,一部新书有十万字的,定价可在一圆左右,初版三千部销出,决不会亏本,再版当然有利了。
因此我这《留芳记》,写成了二十回以后,跃跃欲试地便想出版的方法了。
闭门造车,不能出而合辙,我那时就想把所写成的给诸位老朋友去观看,请他们加以指正。尤其是供给我材料的诸位先生们,当时由他们说了,及至我写出来时,却大异其趣!也有的一时传为珍闻奇事,而到了后来,方知不确,未能征实的;诸如此类甚多。我有自己印成的原稿纸(那是在时报馆仿照冷血所印的型式印行的),把它誊清了,成为两册。我是在上海定稿的,这一次到北京,便带了这稿本去了。
我记得那时一九二四年吧(民国十三年,岁次甲子),约在三四月间,到了北京,我第一要去拜访林琴南先生。因为在三年前,我就曾造访过他,以后也常通过信,写《留芳记》的事,我也告知他,并请求他为我写一序文,他也慨然应许了。这次来,将此《留芳记》请他鉴定并索取序文了。他那时已是七十三岁,但我见他还是精神奕奕,有说有笑的。我说:“小说写得不好,请先生指教。序文慢慢儿赐下,拙稿拟在下半年印行。”谁知不到三天,他的序文,已经送到我寓所来了。我今将林先生的序文录如下:
弁?言
前此十余年,包天笑译《迦茵小传》,甫得下半部,读而奇之,寻从哈葛得丛书中,觅得全文,补译成书,寓书天笑,彼此遂定交焉,然实未晤其人。前三年,天笑入都,始尽杯酒之欢,盖我辈中人也。国变后余曾著《京华碧血录》,述戊戌庚子事,自以为不详。今年天笑北来,出所著《留芳记》见示,则详载光绪末叶,群小肇乱取亡之迹,咸有根据。中间以梅氏祖孙为发凡,盖有取于太史公之传大宛,孔云亭之成《桃花扇》也。《大宛传》贯以张骞,骞中道死,补贯以汗血马,史公之意不在大宛,在汉政之无纪,罪武帝之开边也。云亭即仿其例,叙烈皇殉国,江左偏安,竟误于马、阮,乃贯以雪苑、香君,读者以为叙述名士美人,乃不知云亭蕴几许伤心之泪,借此泄其悲。今天笑之书,正本此旨。去年,康南海至天津,与余相见康楼,再三嘱余取辛亥以后事,编为说部,余以笃老谢,今得天笑之书,余与南海之诺责卸矣。读者即以云亭视天笑可也。
甲子三月闽县林纾拜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