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于苏州,在苏州居住了三十年,在上海居住了四十年,苏州为我第一故乡,上海才是我第二故乡。语云:“游子不忘故乡”。我这个回忆录,写我儿童时代在苏州,就占了不少篇幅。就是住在上海时,一年也有好多次到苏州,除非暂时不在上海。有一年,到年终计算下来,竟去了数十次,这是有特别原因的。
苏州本来是个省城,人文荟萃之区,物产繁华之地,俗语所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别一个省城所望尘弗及的。可是自从辛亥革命以后,苏州渐渐有退化的现象。为的是西化东渐,有一个“强邻”虎视眈眈在你侧,那就是上海。因此向来有些老辈,不许子弟到上海去的,总说上海是坏地方,现在也放任了。资产阶级向来不做上海生意的,现在觉得容易赚钱,也做上海生意了。科举既废,读书人觉得在苏州无出路,也往上海跑了。但苏州终究是个清嘉安适的住宅区域,所有老乡绅、老寓公,还觉得此间乐,不肯放弃。一直到国民党北伐军兴,迁都南京,江苏省政府移往镇江,苏州省城一变而成为一个县城,真有一落千丈之势。
但我还是常到苏州去的,因为我在苏亲友很多。我有一位老姊在苏,姊丈已经故世了,时常要去存问一下。我的岳家也仍住在苏州。后来我的两个女儿,在苏州天赐庄景海女学校读书(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堂),也得去看看她们。好在苏沪火车便捷,快车不到两小时,价钱便宜,我常是坐二等车,车费不过银圆六角。
最妙的在苏沪往来间,常常遇到新知旧友,在谈天说地之中,往往得到新闻故事。有一次,我在火车中,对面坐一人,似为绅士模样的,他对我点头微笑,我亦报之以微笑。他问我贵姓,我出一名片示之,他也报我一名片,乃阮忠枢(号斗瞻),为袁世凯四方奔走,当洪宪时代之先,人称之为神行太保的。我在《小时报》写一则曰:《阮忠枢之脚》。毕倚虹则写一则曰:《张一麟之头》。因张当初力言袁世凯决不做皇帝,倘真做皇帝,请砍我头,真如孟子所说的“君子可欺以方”也。
又有一次,我在火车中,遇到吴稚晖先生,他和我大谈其报馆发行报纸。他说:“清晨走过望平街,群众杂乱,人行道上,尽是报纸。在外国,报馆出版了报纸,自己绝不发行,另有一个机关,专为发行报纸的。”我说:“这也是习俗使然,上海报贩凶得很,他们可以挟制报馆。”我虽然常坐二等车,有时也到三等车里去看看。那天却见一位汤蛰仙先生(寿潜)厕身于许多贩夫走卒之中,缩在壁角看报,他在清季,就是沪杭铁路建筑时,他是浙江方面的主办人;江苏方面,就是吾吴王胜之先生(同愈)的主办人。辛亥革命,他是浙江都督,何以蜷伏在此?好在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后来询诸友人,他们说:“他生性如此,亦无足怪。”
总之每一次在火车上,遇到的新知旧友,笔难尽述。但这一次我所遇到的这位先生,我要记述一下的了。
这一次我从上海回苏州,刚在火车上坐定,却见前排椅子上有位躯体魁梧的先生,过来和我招呼。我认得他,这是王引才,上海人,是个教育家,一向在上海王培孙所办的南洋中学教书。他是我老认得的,在未到上海之先,同朋友到嘉兴参观秀水学堂,他就在那里教书了。后来在时报馆的息楼,他也来过几次,因此并不陌生,于是他从前排椅子上移过来,和我坐在一起了。他知道我是苏州人,便问:“常回苏州吗?”我也问他:“也是到苏州去吗?”原来他已由省里委他做吴县县长,现在他就上任去的。
现在要叙述在哪个时代呢?这是国民党北伐成功,移都南京,江苏省城迁往镇江的时候。不过像王引才这样的老教育家,有些冬烘气息的,竟也想出来做官,殊出意外。我当时便向他道贺:“原来是老父母,我要改称为公祖了。”他说:“老朋友!别开玩笑!我是蒙钮惕老的照顾,他说江苏有好几县份,都还没有委人,叫我选择,我就选了个吴县,因为苏州乃我吴文物之邦,我可以向诸位老先生们请教。”我至此方知道他是走了钮惕生门路而来的,钮惕生是松江人,他们的同乡,那时江苏的省主席,是不是钮惕生,我可忘记了。
但王引才是一个老实头,我不能不以诚意告他,我说:“苏州现在成为一个空壳子,从前在地方上有权力的一班老先生,所谓绅士阶级,都不在苏州了,你所熟悉而要去请教的是哪几位?”王引才道:“我实在没有熟悉的人,本想请钮惕老写信给张仲仁先生,惕老事忙也未写,我想到了苏州,便去拜访他们。”我说:“张仲老也不在苏州,还有何人,你所认识的吗?”他说:“没有!”我想:“糟了!你一个人盲天瞎地地跑到苏州,举目无亲,谁来睬你呢?”
我又问他道:“你这一回去,总算是到任了,可曾通知苏州的县衙门里呢?”他说:“听说省里已有通知下去,我呢,也已得到了省府的公文。不过我不想马上就接任,到苏州后,打算先观察一番。”
我想到在前清时代,无论那一个外省官署,凡是新官到任,总要忙乱一阵,还有交印、接印的仪式。虽是一个县衙门,却人员极多,因为他是一个地方事务官,与老百姓最亲近,什么事都要管,现在可不同了。这几十年来的政治变幻,我也未加研究;从前的官场情形,我也更不熟悉;王引才既想做官,自然应当知一点治理之策,谁知也是个吴下阿蒙。他说:“我这一次出来,现在想想,殊觉冒昧。今日得遇老兄,可谓幸事。你告诉我张仲老不在苏州,那我到了苏州,去拜访谁呢?你老兄到了苏州,住在哪里呢?”我说:“我住在表弟吴子深的家里,在阊门内桃花坞。”
我也问他住在哪里?他说:“想住旅馆。听说城外旅馆极多,随便拣一家住就成了。”我说:“万不可住城外旅馆,那是下等娼妓出入之所,不管你是何等客人,她们便闯进你房间里来。而且还有流氓、土匪,知道你是县长,那更糟了。”他说:“那怎么办呢?”我说:“还是住城内旅馆,比较干净些,但也不要露姓名,反正我没有什么事,我可以陪你到我熟悉一家旅馆去。”这家旅馆在景德路近观前街,安置已毕,我们两人便在松鹤楼吃了一餐饭,我算是为他接风。谈吐之间,他自称冒昧从事,我觉得他非但冒昧,实在有点糊涂。苏州人有句俗语,叫作“湿手捏着干面粉”,看你如何处置了。引才皱了眉头,再三要我帮忙,好像要我做他的高等顾问,我离苏已久,于故乡事也不甚了解,真是爱莫能助。
我问他:“你出省时,上级对于你,是否有所指示?第一是地方经济问题,现在江苏各县,都成为贫脊之区。”他说:“没有呀!”我问他:“你曾否请示过?”他也说:“没有!省府里的几位先生,都是忙乱得很。他们的意思,以为地方上的经费,总是在地方上筹集,苏州地方的公款,都是在苏州几位绅士的手中,所以我此来要拜访张仲老呀。”我想:此公热中于做官,以为吴县是一个好缺,可是今非昔比,看他是一个书呆子,把一个烂包袱给他背上了。
我本来不管此事,也无能力管此事,引才却再三要我给他想想法子,我只得说让我考虑一下。
到了吴子深那里,和他谈起路上遇见王引才,是新到任的吴县县长。子深问:“是怎样一个人?现在苏州真是糟透了,地方上的事,要略尽一点义务的,谁也不管,变成个无政府。是你的朋友吗?我们见见他,明天请他吃一餐饭,如何?”我这里又有个插话了,桃花坞吴家,我舅祖清卿公(前文早有纪载)即子深的祖父,他是个富翁,可是苏州是绅富并重的,官场中有什么事,都邀请他,无非是要钱。虽然自己也是捐了一个二品顶戴的道员,却是最怕见官。到了我表叔砚农公的时期,是子深的父亲,便渐已开放了,苏州的富室,都已到上海做生意,他们也在上海买起地产、开店铺、营商业。及至在子深的时期,那是更加发展了。因为他是一位画家,在城南沧浪亭,造起了一座苏州美术学堂。在南园,设立了一个小小农业试验场,似乎一破先人固守主义之戒了。
我因此怦然心动,便说:“你问是怎样一个人,人却是一个正派人,是个老教育家,决不成为什么贪官污吏。不过太庸懦了,他以为苏州是一个好地方,绝不知它现在的内容。苏州人士,他一个也不认识,今天见了我,一定要我给他想办法。你知道的,我有什么办法可想?你若高兴,帮帮他的忙也好,也是地方上公益的事。”子深问:“如何帮他的忙呢?”我道:“老实说:便是钱的问题,俗语说得好:‘有钱万事兴’。不然,就僵化了,他是想在地方上筹款。”子深说:“你知道!此刻他们都不在这里,南京的南京,上海的上海。好,我们明天与他见了面再说吧!”
王引才在旅馆里,正在发愁,如何与苏州地方人士接洽,见了我们去,十分欢迎。子深与引才两人也谈得很好,因为王引才是一个不搭架子的人,吴子深一个不懂客气的人,两人说说笑笑,真觉一见如故。我于此简单说一句,子深已肯在经济上给他帮忙了。因为他的亲戚故旧,都是绅富阶级,银钱上也时有往来,上海的俗语:叫作“兜得转的人”。好在为数不多,筹措到这么二三万块钱,就可以渡过难关。县政府是公家机关,它是有收入的,不怕它少了人家的钱,何况有吴子深的担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