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白止桦开始替慧悟守灵之后,遣了所有人离开。他独自跪在开满莲花的往生池中,僧袍下摆被池边水汽浸得发沉,贴在脚踝处泛着冷意。他垂着眼,拿出了遗音给他的那卷帛书,睫毛遮住了他眸中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几分紧绷。
随着帛书的展开,一幅幅瑰丽的画面在白止桦的脑海中清晰的呈现,梵渡姆的声音在白止桦的耳边回响:
“《长生天大自在渡姆御韵经》,凡十九卷;含嵯峨四卷,须弥四卷,光音四卷,大梦四卷,遇榊三卷。其中,识梵语者阅其一;晓天文者阅其二;知三界者阅其三;通光音者阅其四;达须弥者阅其八;观嵯峨者阅其九。得我一成之功,无病;二成之功,长生;三成之功,齐物;四成之功,可御光音。功至须弥则常无欲;现嵯峨则万物无形名。”
白止桦没有细看前十二卷,他首先看了《大梦》,其次看了《遇榊》。他知道嵇淑夜的《大梦遗音》是怎么来的,他想起曾经与陈婉君的对话:
『她说:《大梦遗音》是一本披着艺术幻想色彩外套的宇宙学专业教材。』
他想起齐墨对《大梦遗音》的评价:
『他说:《大梦遗音》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可以看懂的。』
他开始嗤笑自己的愚昧,他笑自己的后知后觉。玄灵早就已经通过齐墨之口,告诉了他这本书的奥义。所有人都叫这本书《大梦遗音》,是因为他们只能看到《大梦》部的四卷。遗音经过翻译吞吐,把这四卷带到了人间,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做标记,才有了后来的《大梦遗音》。阅读者如果达不到特定的高度,就看不到梵文之外的书卷,听不到渡姆所留的卷外之音。
白止桦通读了《遇榊》之卷,知道了那部分只有三卷的原因:因为她要给祂们孩子成长的时间;也因为,祂们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白止桦收起《御韵经》,深吸一口气。烛光透过池水的波纹,映在他的身上,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纱衣。
烛火的暖意明明触手可及,却驱不散骨缝里的冷,像那天眼睁睁看她消失在金光里,什么也抓不住。白止桦低头看见池水的倒影里,是夏侯茶一如既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往事一幕幕流转,他的心头开始滴血,指尖流出滴滴水珠,落在池中,将一朵朵白色的莲花染成了殷红。汁液唤醒了榊古老的记忆:
作为光音天的神树,榊是一种可以跨空间、越维度生长的木。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明明是一个有限面积的实体,却拥有无限的周长。梵渡姆看到了这个悖论。替它取名为榊,开始与它互动,想要搞清楚这背后隐藏的奥秘。
她发现,榊木,具有极强的自相似性,她就从相似性入手。
她取一条线段,把它解释成两条长度为自身一半的线段组成的,就是两个自身为1:2的对数比,log2\/log2是1,所以是一维的;她再取一个长方形,将其对称的分为四个小长方形,log4\/log2是2,所以是二维的;然后是三维,一个立方体,可以看成由八个等大的小立方体组成,log8\/log2=3。但是,当梵渡姆取了榊的一段来计算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她计算出了log4\/log3,出现了一个非整数维度。
她马上想到了时间。榊周长的无限性,是因为它拥有永恒的时间,可以进行无限的迭代。这个非整数维度,就是时间线上的空间维度。
榊的结构可以看成是一个数集,只要代入的点足够多,无论取多么微小的一部分,都能显示出更加复杂的结构,这些结构既与整体不同,又有某种相似的地方。其结构具有无穷无尽的细节和自相似性。
这个发现不得了!梵渡姆仿佛从榊的身上,看到了宇宙演化的本质,她认为这是生命的密码。
梵渡姆兴奋的用指尖掠过榊木,瞬间,木质纤维泛起涟漪般的波动,将她脑海中尚未成型的分形猜想,具象成无数细小的光斑在树干上流转——那些光斑的排列轨迹,正是她苦思数月的宇宙维度分布模型。她双眸微颤,这株神树会用自身存在,回应她的认知跳动。
大到宇宙星系网,小到人类神经网,再看微观世界一朵原子云,它们都是这样,它们具有无穷无尽的细节和极强的自相似性。
在与梵渡姆长期频繁的接触下,两者开始相互影响。梵渡姆在虚空勾勒线段的分形逻辑时,榊木的枝干会同步生长出与理论完全吻合的分枝,枝桠末端的新叶,甚至复刻了她推演时笔尖停顿的弧度;当她计算立方体的维度时,树身自动分裂出八个等大的木质空间,每个空间的内壁,都镌刻着她尚未落笔的公式推导图谱。
梵渡姆尝试将分形的概念引入到其他领域,使得光音天神对光、音的驾驭能力突飞猛进。而榊木则开始长出新的部分,自我意识的部分。
第七十三万次推导时,榊木突然将自身的年轮转化为可触摸的时间轴,让她能直接步入过去的演算场景,修正曾经的疏漏;第八十九万次时,它抖落的木屑在空中凝结成星图,每一颗星辰的亮度,都对应着她公式中变量的数值。梵渡姆逐渐明白,这不是配合,而是共生。
在梵渡姆结束第九十八万次计算,并将那部分做上标记之后,榊木的核心突然分裂出一道光痕,光痕的形状,恰好是她的光音脉轮。这道光痕穿透她的指尖,融入她的神识。从此,她对分形的理解,无需再通过公式,只需感知自身血脉的流动,便知榊木的每一次生长。
至此,梵渡姆实现了与榊的沟通。
它也从此被称作祂:位列梵尊五御之首,持白金之灵,号梵榊。
就像白止桦在他人生的前40年当中,从未开口对夏侯茶说一句“情爱”之言,梵榊直到化为木炭也未曾告知梵渡姆其心何在。
梵榊在悠悠的岁月中沉默相伴,止心在蚀骨的往生池中失声痛哭。
池水里的红莲开了又谢,像极了梵榊年轮里不断迭代的分形纹路,也像白止桦心口反复结痂又撕裂的伤。他伏在池边,肩膀的颤抖搅碎了烛火的倒影,将“渡”字的余温与“茶”字的回甘,都泡进这池冰冷的水里。
冷风清袭,花瓣乱坠,时光轮回多少岁,谁逃得出宿命的轮回!灵前的孤灯燃尽最后一寸烛芯,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往生池的水面终于重归平静,只余下那些被血染红的莲花,在晨光里透出几分凄艳的静穆——仿佛连池水都懂得,有些痛要沉在水底,有些等要亮在黎明。
第二天破晓,法心在晨钟未鸣之前,已经在灵堂外候着了。一声罄响之后,法心入内接班。
白止桦依然坐在莲池中,用沉到不能再沉的低哑之声,开口道:
“慧悟早已将你所为悉数告知予我。知我为谁?今我既归,两路你选:或回光音,或为我用。”
法心作揖道:“今后事事,谨遵住持法旨。”
白止桦又问:“你是何时来此做信使?”
“约五百年前。”法心答。
“替羲和做事多久了?”
白止桦此问一出,法心连忙跪下磕头:“不知羲和。”
白止桦转身回眸,挥手示意法心抬头,就在双目对接的瞬间,榊的意志瞬间侵入了法心的大脑:
「羲和与我原本互不相干。她的目的是铲除太元,统领嵯峨。须知唇亡齿寒,嵯峨失去平衡之时,便是她来收光音之日。」
「光音不容奴役恶行。梵尊不假时日便会归来,从今天起关闭所有向上通道。我若发现一处,你便灰飞烟灭。」
白止桦收起眼神,法心又再跪地答道:“浮黎从不作为!若不送去上面,这些东西终究是浪费了!飘在外头,折光滤音,恐弊大于利!届时众神无粮纷纷下界,恐再次乱了宇宙秩序!请梵榊三思!”
白止桦起身走出莲池,踱步至法心身边。法心再次抬头时,白止桦问道:
“弑普贤,劫玄灵,都是为了三界秩序?”
白止桦问这些的时候,面色沉静,毫无波澜。法心却神色慌张,再次低头。
“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因为我已经做了三千六百多万年的傻子了。该不该追究呢?”白止桦再言。
法心再次沉默低头。莲池的水滴答滴答的从白止桦的袍底滴落,鞋口的水流淌到法心的指边,他感到一阵清明之意从指尖汇入了胸口,直抵灵府。
他又将整只手伸了过去,覆盖住地面上那一滩水渍。
白止桦开口道:“去贤池洗心。好好悔过在此。”
说完,他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