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章
往事无可追索,但眼前或要发生的大祸岂能坐视不管。他将窗间的卷帘也一应掀开,见皎白的流素月光渐渐倾落,而天际处正隐现着浅红的曦光。
红得灼目,他重新将帘掩上,心再度砰砰疾跃不休。
一座惊梦既醒,他不知自己为何蓦然如此笃定公主要纵火,但思前想后,无论如何都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先前的头油他还未寻到去向,她便再次求油,分明就有积攒的嫌疑。他急得绕床顿足踱步,又迫使自己先去揣摩她按理会烧哪一处。
她总向自己巧笑倩兮,但一提及大彘总有相对异样的反应,话里话外多次提到“炙猪”、“炙孙财”还不止,连索取菜油的理由都是意欲炙烤肉食。虽说她的正当理由是进献给皇上,但她连想见自己都会说成思念皇阿玛,这样的诳语他怎能真正信了她。
公主怕是一直在给自己强烈的暗示,暗示着她非要将孙财烧死不可。而自己被她的率真风趣蒙蔽了双眼,根本不曾细想她的话外之音。
也是,他本该料到的,她恨毒了太监,尤其是行为不端、举止下流者。她就算不为大彘侵扰他而气恼到欲烧之而后快,单论大彘本身的淫邪,她屡屡目睹后想纵火除去他也并非不合理。
他当然舍得出一头仅是有益而非投缘的肥彘,大不了便是从头开始接触新任的内务府总管,多费些心力和钱财。哪怕折腾一圈下来所谓的“情谊”比不得自己与大彘,但以他的能力水准至少也不会无从下手,公主的日常所需还是能够兜底的。
她又开始蛮干了,他闭目静思自己头回在孙财一事上对她的劝谏,但此刻发自内心地毫无责怪之念。他轻笑了几声,又以摇首叹息而止。
她如今在深宫中哪怕不如前世那般如履薄冰,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他完全能体会到她有相当多的时日在忧虑、恐惧,或是怏怏不乐,即便是当上了公主,可仍旧逃不脱宫规礼制的束缚,甚至增添一些前世的处境下未有或是未向他表明的烦恼。他想让她活得快乐些,哪怕仅仅是片刻的足兴也好。
如若烧孙财能让她喜笑颜开一阵子的话,她泼油点火让孙财整个人以及其他坦付之一炬又何妨。这个理他其实已然想通了,但心中仍掺含着抹不掉的笃重焦虑,他实在怕公主行事张扬,落得把柄被告到皇上处。
尽管只是死一个卑贱的太监,官阶不算低也闹不出多大风浪,可皇上若留下她残暴不仁的印象,事后还不知会如何阴阳怪调地说她,甚至是从此对她避而远之,仿若弃置冷宫。
而且公主如何能知孙财住在何处,万一她想烧内务府可怎么办,他忽然越想越心惊了。怔目一会儿,他又反应过来她连自己的他坦都能摸索着寻来,孙财的他坦怕是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问到。
但孙财的他坦中时常是有他徒弟照料着的,难保他夜间不留一两名守夜看顾的小太监。公主偷偷引火多半是不成,甚至在泼油时就有可能会被人察觉了一把扣下。
许是自己的他坦疏于管控让她频有可乘之机潜入,在某种意义上反给了她不必要的信心。思及此处,他已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总不能婉言去劝她勿要烧猪,求油时一口应下,事后登时换一副脸面的反悔事儿他实在做不出。且万一她根本没打算暗示自己她要做何事,甚至是想借幌子瞒着自己纵火,而自己却不留情面地直言拆穿她,岂不是让她无地自容。
他思忖得越多越杂,心下就越似粲光斑驳的万花镜,一转空灵静止,一覆又辉色熠熠。他正拿不定主意,或者说,拿不出任何主意时,乍然间想起自己在公主心中彻头彻尾成了犹似天神的存在。
其实他完全能理清她逻辑形成的整个过程。他前世屡次不顾她的忍耐对其动手动脚,直至死前才明白了她自始至终最厌恶自己,所以今生才会格外注意端恭矜持。正因如此,她才会将她自身的举动自视为骚扰,他却是完美无缺的受害者,且他所有的行径在她眼中皆是她爱慕的依据,又一遍遍地拔高甚至异变,最终幻化成了一个她假想中遗世逸群的仙君情郎。
自己欺骗了她的感情,让她无可挽回地喜欢上了一个卑鄙虚伪的老阉人,青葱岁月里旖旎懵懂的情丝尽数付诸了东流。哪怕看似在三番五次地援助和劝导她,可实则是对她身心的全方位毁害罢了。
自己怎能这样无耻,先前的事还未了结,他就如同陷入了广袤无边的漠漠泥泞中,满目惘然。愕立在窗前,他感到自己的心毫无节律地窜跳着,汗水从额首串珠似的淋落。吐出一口浊气,他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撑不住,软着腿脚瘫坐在了地上。
与她在一起的许多个分秒,哪怕不是在陪她一同欢乐,也是在追忆与她相关的酸甜苦辣,以至最终还是释然大笑。也只有在不与她共处时,他藏匿的所有彷徨忧惧才会万箭齐发,既刺透了他的心,也反复扼止他再一次的恣意放纵。
他无法再度入睡,又清醒不过来,倚在桌角浑浑噩噩地盼着天明。直至月辉散尽,日光掩笼着远近宫阙,也照拂到了他的面庞上,他才踉跄着起身,一如既往地洗漱净面,而后出门。
迎面碰上了喜禄,他咧嘴勉强笑了笑,正想出声打招呼,就见其面色一滞。
他心中掩藏着生怕被其察觉与公主私会的恐惧,故格外紧张,寒暄也未能道出。
“进忠,你脸色不对,昨儿夜里没睡好吧?”喜禄压低声音问道。
他先颔了首,随即想起来自己是以身下遗小解不止骗了喜禄,现如今做戏得做全套。
“是,折腾到四更天,我都不敢再睡下了,”他面上浮出羞臊和痛苦,手不自觉地往扎紧了布条的那处虚掩,哀叹道:“我一直没饮水,后来就稍好些了,我又拿缠布裹得严严实实,应该不会让万岁爷闻出味儿的。”
“你这样下去不行的,我向其他弟兄打听了下,京郊有位郎中有偏方,治咱们这样净了身子的白身人下淋的毛病治得好。我托需外出办差的公公去找宫外的民人询问这位郎中近日的具体住处和行医的村落了,他们答应我今儿傍晚回宫时将问来的名址条子送过来,我下值回他坦一拿到就给你送去。”始料不及,喜禄一夜功夫将这一切都筹划好了。
他心下又感动又好笑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惊惶。果然一个谎要用数个谎去圆,他根本不能去,而且还要么得推脱得喜禄放弃此念,要么得事后蒙骗他自己已去受诊过。
“喜禄,谢谢你的好意,但离我休班还有好几日呢,到了那时我要是空闲就去一趟。”他试图搪塞道。
“不,其实我还有桩事要与你商量,”喜禄似有些不好意思,诚恳地说着:“过几日我有一堂兄成亲,亲眷托了人送口信请我回乡吃席,我一算日子刚巧就是你休班,所以想与你调换下,明日你先休。”
喜禄要吃婚席他没意见,但这无形中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叫他很难不动声色逃脱诊病了,当真是个棘手事。毕竟明日他还真没有可挂在嘴边的闲差能够当作借口混过去,他只能另辟蹊径。
“那自然好,堂兄成亲理应去热闹热闹。”于是,他绕开了这个话题作出欣喜状。
“是啊,咱们这样的人,一辈子没这福分了,去瞧瞧他人的喜悦也是好的,好歹聊以慰藉内心。”喜禄面露惆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