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章
第二日他起了大早换上一身碧落色常服,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坐在镜前净面时冷不丁想到自己怎样避过旁人将一桶菜油带入宫中都成问题。
虽说公主万一纵火,他人未必十成十能将起因扣在他的油桶上,但仅有半分可能性都不成。说到底油能引火就是常识,他不敢去赌其他宫人的敏锐力。
小些的瓶罐还能往衣袖里藏,可桶是毫无办法的。他蹙眉思量着,有一瞬间想走变通的路子将油灌入其他小容器逐批次带进来,但随即又否决了,毕竟他也生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公主实际要的是桶而非油。这么带给她,她只会有口难言,他怎能做偷换概念的事敷衍她。
他举棋不定,先行出门若无其事地进宫人们的膳房拿早膳吃,又多取了几个白馍馍预备着以后充饥用。
保春与几个御前太监热络地闲聊着,他行经时为了合群也附和了几句。
“听说沧酒闻着香,吃着醇厚,上一趟我回乡探亲归来时瞧见路边酒铺里有卖,本想买一角尝尝,结果瞅着一溜儿买酒者排队甚长,生怕赶不上当差,这才遗憾地错过了。”
“我还真喝过几回,味道不错,就是稍贵了点儿。”听得一个太监咂嘴感叹,保春笑着应他。
另有几个太监七嘴八舌地接口,或有品尝过者,亦或有艳羡保春者。进忠在一旁笑着,默不作声地听完,已有一计浮上心头。
他吃完早膳就匆匆出宫,经过酒肆时恭敬询问周边经过的民人何处有沧酒出售。
“这儿没得卖,您得赶去京郊靠近沧州的方向,那一带有几家酒馆卖沧酒。”
这怕是不成,这么远的路他无车轿如何能行。他正犹豫间,另有一人开口调侃:“小公子,您是从府中偷跑出来卖酒吃的吧?”
“我…”自己是偷跑出来买油的,或者说,并不是偷跑,而是偷偷替公主行鬼祟事。他一时语塞,也就没能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他一急,面上竟腾出半丝热意,那路人瞧了诧然,同行者一拍他的肩膀,附耳道:“哪儿有老爷、夫人一口酒都不让儿子吃?我瞅这小公子说不准是替娘子买酒,娘子指名要沧酒,他没法子推脱。”
他感到自己脸上绯红更甚了,可“实话”说不出口,他总不能说是要替娘子买油,顺带以酒当掩护。他飞快地环顾周遭,因时辰尚早,故除去眼前几人外未见有其他闲人路过,他轻吸了一口气,扯谎道:“是我娘子遣我出来购置酒菜的,不过她也未指名要沧酒,其他酒也可,没有的话我随意买就是了。”
“你往前行,有一家酒铺约在两里开外,里头或许有沧酒售卖,但不一定,你只能碰碰运气。”另有一人思忖了片刻告知他。
“那太谢谢了,我去看一看。”其实他只是为了请众太监吃酒请得有理有据而已,若没有沧酒也无大事。但既然他们指明了酒铺,他还是略一躬身施礼致谢了。
“快去吧,晚了说不准就抢空了,你娘子要不高兴的。”越描越黑,显然他们真理解成沧酒是他娘子的要求了,他匆匆行去,犹听得他们在后头善意地调笑着。
“好!”他没有回首,只是大声应下,脚步赶得更快。
脸上热得厉害,他尴尬得手抚不止,恨不得寻凉水泼面降温。
自己竟然不假思索称公主为娘子,虽说只是一面之缘的生人而已,不会有任何识破或告状的可能性,但他还是羞臊得心慌。眼见迎面走来的行人渐多,他生怕自己的异样面色引人注目,连忙先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暂避一会儿。
面上的热意不散,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不要脸,踌躇着走了十几步,忽见巷子中有一家当铺。
他鬼使神差地走去侧首观望,见得几名伙计正在整理一捧凌乱的首饰,一样一样地往门前的架子上摆。
“这些是别人当了不赎回以及请我们代售的物件,公子您要来看看不?”见他张望,有个伙计扬声向他解释。
他犹豫了一瞬,打算装模作样看几眼再走。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他走近了随意瞥过去,却不曾想见着了两支他记忆犹新的簪子。
一支翠镂空佛手缠花簪和一支金嵌珍珠梅花簪,他绝不会认错,分明就是公主和她额娘的。保春托人带出宫去换银子,居然辗转到了此处又恰好被他碰见,简直是天大的巧合。
他非“赎回”不可,遂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价。碍于身上所带银钱不够,他便给出定金,当即调头往紫禁城赶。
为了避免碰上那几名行人,他还刻意绕了条稍远的路,回他坦揣上一沓银票就匆忙再次出发了。
他在御前当差得的月例与赏赐皆不少,过段时日便会去票号里兑换些银票藏着,以免他坦中寻不出地界存放成堆的银两。日常开销少之又少,又几乎无任何娱乐活动,他存聚的银钱也就越积越多,他有时望一眼都犯晕。最初有想过待公主欲杀他时出言告知赠给她,后来又怕她嫌恶心只能作罢,再后来就是满心只想寻各种由头全给她花了。
算起来其实相当吃亏,被她白赏给保春后还得自己花银子赎,他在当铺内将银票给出去的那一刻也有些哭笑不得,但收下簪子他又舒爽了,心里只盘算着什么时候给她最合适。
接下来便是油和酒的问题了,他原计划是干脆买一口大坛子和一架木推车,坛子中放置几个小酒坛,再藏一桶油,用木推车将其推回紫禁城。对外就说是沧酒,当夜回去就邀众太监同饮,定不会有人往别处猜想。
走到酒铺,他得知沧酒还未售完,那可凑巧了,他笑意盈盈地唤来伙计打算购买。
头一步就不太顺畅,他一问起,伙计就面露为难地告知这儿没有顶大的坛子出售,最大也只有中不溜儿的一小臂高度。
不大不小,将他的计划全打乱了,他借口说再瞅瞅别人家,遂先出去了。
他想去寻粮油铺和木匠铺,寻了一圈粮油铺倒是有,菜油也真有,偏偏木匠铺不见影子。他问了些行人,好不容易赶路赶到一家木匠的店面上,问出来人家现时没有木推车售卖。
他再赶回粮油铺,望着那菜油思量起来,却猛然发觉自己压根儿没问公主这所谓的“桶”究竟是多大的尺寸。
上至及膝高的大桶,下至一扎长的小桶皆搁置在柜台边,他望一圈已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估不出公主所需是怎样的一桶。
哪怕在已知公主要炙猪的前提下,他也猜不透她最理想的是多少油量,按理说越多烧得越旺,但桶大又有她拎不动以及更易被发现的风险。
桶皆是无盖大开口,而坛子却是有盖小开口,把油桶往酒坛里塞甚至都不现实。他干瞪着眼,寻思颠倒一番将酒坛塞进装满油的桶里合适是合适,但这不又成了招摇过市,在众目睽睽之下拎油回宫了?
他在宫斗上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在这类闲杂小事上盘晕了头脑,他也有些受不了。但客观条件受限,他不得不另想法子。
现如今他能想到的最优解法是先买一坛酒和一只空坛,购入的菜油直接往空坛里打,伪造成两坛酒的假象。但这势必引来一个新问题,他未按公主的要求购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