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悬剑需心悬,三分力在腕,七分力在念”,她练了整整一周,石墩凹了,腕上的伤好了又结疤,终于能让剑在指尖悬立三个时辰,剑尖凝的霜气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凹痕中央。
她依稀记得当初师父脸上的惊讶表情,如今想起来却依旧觉得好笑。
如今石墩上的凹痕里积了些腐叶,她用指尖拂去,露出底下温润的石色。
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练武场的吆喝声,夹杂着少年人的笑,竟与多年前的声响渐渐重合。
她不禁想起当初师父让她离去的理由:“清儿,世界何其之大?你不妨出去看看吧。你本为霜妖,理不应受人长情短的约束,离开剑庄,离开我的身边,你已经有力量独自去闯荡了,去拥抱独属于你的自由吧。”
……
云栖涧快到了。路口立着块界碑,碑上“云栖”二字是师父的笔迹,笔锋清瘦,却带着股挺劲,像他站在雪中练剑的模样。
转过界碑,忽见一片梨树林,树是新栽的,却已长得齐整,枝头挂着未开的花苞,青绿色的,像藏着满树的春。
华灵清望着那片梨林,喉间有些发紧。
林深处立着座小小的土坟,坟前竖着块石碑,碑上没有字,只刻着一柄剑的图案,剑脊上凝着霜花,正是霜雨凝髓剑的模样。
坟头长着些细草,被人仔细修过,根根整齐,坟前还放着个青瓷碗,碗沿沾着点粥迹——想来是今早有人来过。
华灵清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碑上的剑纹。
霜花顺着指尖的寒气在石面上蔓延,像给那柄石剑镀了层剔透的银。
她退后两步,整理了下素色外衫的下摆,缓缓屈膝跪下。
膝盖触到微凉的泥土时,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酸意。
她垂着眼,看着坟头那些被修得齐整的细草,喉间发紧:“师父,清儿回来了。”
第一拜,额头轻抵地面,沾了点晨露的湿。
“当年您让我去看世界,我走了很多地方,见过沙漠里的月,也见过深海里的光,可总觉得……不如剑庄的晨雾暖。”
第二拜,指尖攥紧了衣袍的一角,指节泛白。
“他们说您的剑法成了花架子,我不服。今日我会让‘流霜’再亮一次,就像您当年站在所有强者头上那样。”
第三拜,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却笑着眨了眨眼,像从前受了委屈又被师父哄好时那样:“您种的梨树还在,清霜院的石板路也还在。等问剑的事了了,我再给您煮梨粥……”
起身时,指尖忽然一颤。
一股极淡却熟悉的寒气,正从碑上的剑脊处慢慢渗出,顺着她的指尖往经脉里钻。
那气息清冽又温润,像极了当年师父握着她的手教她凝霜时,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华灵清一愣,凑近石碑仔细看。
晨光穿过梨树枝桠,在剑脊的霜纹上投下细碎的光,她忽然发现,那些被岁月磨得浅淡的纹路里,似乎藏着刻字。
字迹渐渐清晰——“为师生前之爱剑,尽可动”。
笔锋还是师父的模样,清瘦里带着挺劲。
只是“尽”与“可”之间,似乎空了半字的位置,被一片褐黄的枯叶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叶边还沾着晨露,像是昨夜刚落上去的。
“尽可动……”她轻声念着,心口忽然跳得快了些。
师父是说,这柄他生前最爱的剑,她尽可以取走吗?
当年她离开时,师父却看着自己手中的霜雨凝髓剑,说“剑是庄里的魂,得守着”。
如今他长眠于此,却在碑上刻下这样的字,是怕她在外漂泊,没有称手的兵器吗?
指尖的寒气与碑上的剑纹渐渐共鸣,石质的剑影里,竟真的传来金属的震颤声。
她试着将玄寒之气注入指尖,顺着剑脊的纹路缓缓游走——碑面的石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温润的玉色,那哪里是刻痕,分明是用秘法将真剑封在了石碑里。
“师父……”她眼眶一热,指尖的力道加重了些。
随着一声轻响,霜雨凝髓剑从石碑中缓缓抽出,剑身在晨光里亮得像淬了霜,剑穗还是当年的白丝线,只是末端多了些磨损的毛边。
她握住剑柄时,一股熟悉的暖意顺着掌心蔓延,与她体内的玄寒灵气丝丝相扣,竟比当年还要契合。
“原来您一直留着它等我。”她将剑抱在怀里,指尖轻轻摩挲着剑鞘上的霜纹,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有了这柄剑,今日的问剑,她更能让“流霜剑诀”显出本真了。
她又对着坟头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梨树林里的风正好吹过,掀起她鬓角的银发。
她抱着剑,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走,背影里带着失而复得的雀跃,没再回头看那座石碑。
风还在吹。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那片盖在碑上的枯叶忽然被卷了起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阳光照在原本被遮挡的地方,那半字的刻痕终于显露——是个“莫”字。
完整的句子,原来是“为师生前之爱剑,尽莫可动”。
晨雾渐渐散了,碑上的字迹在阳光下静静躺着,像个被遗忘的秘密。
只有坟前那只青瓷碗里的粥迹,还留着点余温,提醒着今早有人来过。
远处练武场的剑声隐约传来,夹杂着少年人的笑,却没人知道,云栖涧的梨树林里,一场因枯叶而起的误会,已经悄然落了笔。
但这样的误会,也不知是否会被赋予新的褒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