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已过河,”赵云低声道,“今日,我不问城,不问巷,只问这粒卒——你敢让它再进一步吗?”
甘白忽然笑了,笑纹从眼角一路滑到剑鞘,鞘里饮雪剑“咔”地一声,自己跳出整寸,剑脊那粒冰珠被剑风一震,轻轻裂成两半,一半落在铜镜上,一半滚到我靴尖,与我那粒旧露撞个正着。
两滴水,一粒冰,一声极轻的“叮”。
铜镜忽然一晃,镜里多出一道桥——桥是旧袍带打的结,桥孔刚好容下一卒。
卒子自己动了,往前挪一格,桥身微颤,却未断。
赵云垂枪,枪尖离地半寸,那粒冰珠落地,碎成八瓣,瓣瓣都是“卒”字形。
“桥未断,”他轻声道,“卒已进。甘白兄弟,你攻你的城,我守我的城,今日,都不动兵刃,只动这粒卒——如何?”
甘白没应声,只把左手袖口翻过来,
用指甲“叮”地一弹铜钱——
发丝断了,断得极轻,像二十年前扬州城下那盘残棋里,被风吹歪的最后一根灯芯。
发丝一断,铜镜上的“卒”字冰瓣忽然一起立起,八瓣拼成一枚极小的吊桥,桥板正是那根断发,桥桩是八瓣冰卒。
桥身一横,正好堵住铜镜里赵云的倒影——
镜中赵云的银盔瞬间暗了,
“子龙,”甘白终于开口,声音比剑脊还薄,“二十年前,你借我一盏灯,灯芯是发丝;今日,灯芯断了,灯也该还你。”
话音未落,右掌在剑鞘底轻轻一托——
饮雪剑“锵”地整柄弹出,却不飞起,只悬在离地三寸处,剑尖朝下,剑脊那粒裂开的冰珠忽然重新合拢,凝成一盏极小的灯形,灯芯正是那根断发,灯焰是一粒晨星。
灯一亮,铜镜里的吊桥“卒”桥便燃起青火,火顺着桥板一路烧进镜背,镜背那面旧闸板“咔啦”一声,
门洞漆黑,却悬着一枚铜扣,扣面“到”字已被烧红,
赵云垂目,左手一翻,把那枚磨平“到”字的铜扣递到灯焰上——
扣面一触青火,“桂”字轮廓里忽然渗出一滴旧雨,雨里滚着十年前的更鼓声;
鼓声三响,铜扣在他掌心化成一滴赤铜水,水落地,竟凝成一枚极小的“卒”,卒子头顶戴着那盏灯,灯焰里映出扬州城下的残棋盘,盘上只剩最后一枚“将”——
将面朝北,背后空城。
“灯还我了,甘白兄弟”赵云低声道,“可棋盘上还剩一将,将不归我,也不归你——归他。”
他自然枪尖一挑,那枚戴灯的卒子被挑得飞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恰好落在我靴尖那粒旧露旁。
卒子一触露水,灯焰“噗”地灭了,熄成一缕极细的白烟,烟里浮出一张小脸——
是十年前扬州城下,替我斟酒的小兵,脸被雨水泡得发白,嘴唇却红,红得像当年我壶底刻的那行字:
“归来仍系此扣。”
小兵张口,声音却是我自己的声音,只是更轻,像十年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半句醉话:
“——若卒过河,将便无城。”
我低下头,看见靴尖那粒旧露终于滚落,露里铜扣的第三旋旋到尽头,旋出一声极轻的“哒”,
露水落地,竟是一枚黑将,将面朝南,正对铜镜里那枚烧红的“到”字扣
甘白忽然收剑,剑脊那盏灯“噗”地一声,连灯带焰缩进剑身,剑身瞬间暗成一条黑桥,桥孔正对我靴前的黑将。
他侧身,让出一步,冲我抬了抬下巴:
“桥给你了,将也给你——你过河,还是回头?”
我没答,只伸手摸进右襟,那片干荷叶早已酥得发脆,指尖一捻,叶脉里那截断枪缨簌簌落成灰;
灰里却滚出一粒赤豆,豆皮裂成两半,一半绣“桂”,一半绣“到”,两半一合,竟是一枚极小的铜镜,
脸被酒气蒸得通红,眼角却挂着一滴没敢落的泪
我弯腰,把赤豆铜镜放在黑将与卒之间,镜背朝上,镜面朝下。
“既无城,”我低声道,“便将也无将。”
话音未落,镜背那粒赤豆忽然发芽,芽尖一挑,把黑将、卒、灯、桥、铜扣、发丝、露水……一并挑进镜里。
镜里“咔哒”一声,像十年前扬州城下,那盘残棋最后一颗子落定的声音。
铜镜随即合拢,合得极轻,雾色青里透白,正是桂阳北门天快亮时的颜色,
雾里,赵云的银盔、甘白的剑、我的半壶浊酒、陈到的旧袍带、五千守军的空碗……一齐浮起,又一齐沉下,
最后只剩一枚铜扣,扣面平平,无字无花,像谁也没来过。
雾重新合拢前,我听见赵云最后一句话,声音低得只能钻进掌纹:
“——卒已过河,将便成风;风不吹城,只吹扣。”
话音落,雾彻底合拢,铜扣“叮”一声落在我掌心,冰凉,像一滴没来得及落的晨星。
我攥紧铜扣,抬头——
水廊尽头,旧闸板已重新落下,板背仍是铜镜,镜里却空了,连影子也没留。
梯级“刘”字被晨星舔得发亮,亮成一条更窄更软的水巷,巷口朝北,巷尾冲“以后”,
巷壁是雾,巷底是烟,烟里浮一只空碗,碗底釉印“零陵”二字,字被南风轻轻吹得发胀,胀成两瓣唇,唇形朝北,轻声说:
“——别回头,一回头,袍带就松。”
我抬脚,先踏“己”,再踏“回”,最后踏“桂”。
铜扣在掌心忽然一热,热得发烫,像十年前那盘残棋里,最后一枚“将”被卒抵住咽喉时的温度。
我没回头,只把铜扣系在袍带最末端,带结仍是吊桥,桥孔却空了,空得刚好容下一声:
“归来仍系此扣。”
巷尽,天已亮,桂阳北门仍在雾里,叶脉里跑着极细的晨星,星粒连成一句极轻的——
“城已不在,将已成风;
风过零陵,铜扣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