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五年(571年)十月十九。
自建康城中的邵陵公府向北行出一班人马。
这一行数百的人马穿过建康城北的大壮观山后,复又绕过钟山东向,直至到了建康东北三十里,摄山脚下的陈世祖永宁陵处,方才停驻。
天风微凉,摄山,这座于后世名为栖霞的小山,一如后世秋深时般,染了满山红枫。
当卫士的靴履踏碎永宁陵神道之上的枫叶行向远处时,当于陈蒨的神道碑前,已不能闻得半分甲胄之上甲片相磨的沙沙声时。
陈大司马章昭达,已在皇帝陈伯宗的相陪之下,半卧于小榻之上,冲着身前那块他的吴兴老友、宦海伯乐,陈蒨的碑铭,敬了三盏烈酒,饮了三盏烈酒。
“陛下能如臣所请,携臣于故友陵前,再一观这摄山枫林。”
“臣虽将死,终无憾矣。”
章昭达在陈蒨的神道碑前,放下了陈伯宗亲赐的金质酒樽,那张病气十足的苍白面庞上,神情忽地显出一种轻松。
他知晓,他的时辰,快到了。
在他身侧的陈伯宗,同样知晓这点。
是以,他没有出言劝慰,这位为了陈国,为了陈蒨,为了他,鞠躬尽瘁的老人。
他只是同章昭达一道,将手中空了一半的酒壶,同样放在了他父亲的神道碑前。
陪了章昭达半日,陈伯宗明白,这位食户一万二千,功冠陈国文武的一等邵陵公,还有些言语藏在心中。
“臣有一言,乞陛下听之。”
章昭达忽从盖身的狐裘之下,取出一卷舆图,强撑起半副身体,将那舆图,就小榻之上摊开。
陈伯宗看出那是幅描绘北方齐国地理山川的图画,除却城池、河流、道路,还书了些其他的文字。
“请公言之,朕当无不听受。”
他明白,章昭达,是要为他设谋天下。
章昭达没有同他多做客套,只两手撑着那舆图的边角,垂首看向那图上文字言道。
“六载前,臣为文皇托付,辅佐至尊。”
“臣知至尊所志,在于天下,乃夙夜推思,求其方略。”
“光大元年时,臣曾为至尊设谋天下,言取蜀之后,可先取齐鲁,溯河水西上,进取邺城,继之扫定河北,进取关陇,一匡天下。”
“近岁天下形势变易,齐兴而周衰,关陇将为齐人所得,而齐鲁沿海将入我手,故臣之旧谋当废。”
“臣以数岁西征所悟,更为陛下设一良谋,此谋若成,天下覆手可以得之。”
言到此处,章昭达剧烈咳嗽数声,病躯摇晃,待陈伯宗俯身将他扶稳,才又言道。
“至尊,齐主暗弱,忌其大臣宗室,十年之内,北地必乱。”
“我南国北伐一统之机,惟在是矣。”
“若北地乱定,使齐得一明主,则臣之谋废,陛下将兵图河南之地则可,而用兵河北则当深虑。”
“陛下若能于十载之中,励精图治,必可伺齐人衰弱之机,一匡南北,再造区夏。”
陈伯宗郑重道。
“公之言,朕将铭于五内,日夜不敢谋想安逸。”
章昭达抬眼一看身前石碑,口中悠然一叹。
“若陛下果能如此言,则我终不负故友所托。”
他复又看向舆图,接而言道。
“臣观齐取关中,似强实弱。”
“齐自其先君高欢以来,政分晋阳、邺都二处,而其士卒,则晋阳强于邺都,故数十岁间,齐主虽常居邺城治河北,而亦必多赴晋阳以抚士卒。”
“故齐虽一国,实有两都,齐主之权柄不固,兄弟相篡,在于是矣。”
“然则,近世以来,晋阳之所以重,在于关中之有周,今周人失长安北遁,晋阳之重不存,至尊以为,齐主为安权柄,将为之奈何?”
陈伯宗答道。
“必削晋阳之兵,付之他处,以为制衡。”
章昭达欣然道。
“然也,关中之地,中原所重,齐人必不可失。”
“其地,北接突厥,西触河西,南濒汉中,虽有四塞之固,亦为四战之国,故欲保关中,必置强兵。”
“齐主好奢侈,府库常无余物,难以养新军,为保关中,必削晋阳之兵,置其地也。”
“故臣可料来日齐人兵卒之所分守。”
“陛下请观。”
章昭达指点了几下那舆图上的文字,道。
“齐主虽愚,久之亦必知大敌乃我。”
“臣料其虽多增兵马,齐境之内士卒当不过六十五万之数。”
“大略,其将分晋阳之兵十万,守关中,备我与突厥。”
“留晋阳兵十万,以制衡关陇。”
“其北边备突厥之长城,所守亦必须十万。”
“其镇抚辽东高句丽故地,亦须备兵数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