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七年(573年)八月十六。
建康,丹阳郡学。
这座新建于近年的郡学,规制比寻常郡学要大上许多,其校舍足可容纳千人学习、居住。
是以,今年科举,此地不仅被充作了考场,更在考试放榜之后,成了中试的三百举人的临时居处。
陈国天子为示对科举一事的重视,今日亦是驾临此地,赐了中试的士子们宴饮。
宴饮罢后,天子更是将此番中试前三甲的士子邀入后堂,亲自叙话。
而三人能得天子如此厚待,也实在叫其余士子好生艳羡了一番。
当下,后堂之中,此番科举第一的刘行本、第二的虞世南、第三的张虔威,已受了陈伯宗赐座,面朝他与国子祭酒江总坐定。
陈伯宗打量着对面三个自己此番钦点的三甲举子,心内揣度着,该授他们些什么官职。
陈国现今的科举制度,还相当粗犷,除却必考儒门诸子经义之外,还同时允许士子选考时务策、书算、律法等科。
而中试之人,亦只有举人一个名头。
按照上届科举旧例,这最后脱颖而出的三百举人中,二百至三百名,将授九品官,一百至二百名,将授从八品官,前百名,将授正八品官。
至于前三名则特别优待,分别授予从七品或正七品官。
陈伯宗此番,却是想破格授个从六品市舶使的官给那排名第一的刘行本,只是心中仍有些犹豫,便先问询道。
“刘卿在长安时已为宇文护记事,其职非轻,投籍吏部,必得授官,奈何特为科举?”
原来这个年约四十的刘行本,本就不是寻常之人,他十余岁时,便因才名,在蜀地做了武陵王萧纪的王府常侍。
后来蜀地陷于北方,他与叔父寓居关中,又因文才品性,得了宇文护青睐,做了替大冢宰主理文书的记事。
宇文护死后,他留在关中,虽受冷遇,却也仍旧领着相当于陈国五六品的官职。
明明向吏部投籍也能得个六七品的官职,陈伯宗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考这科举。
刘行本躬身作礼之后,答道。
“臣在关中,周人以我江南之人,往往视为异类。”
“陛下破周,威震关陇,声耀南北,臣幸得归国,而国人以臣久在关陇,又视臣为异类。”
“臣所以科举,是为向天下人言,非臣有才无德,背弃国家,实梁君无能,不能拯如臣之士于异域也。”
“今幸陛下英明烛照,拔擢臣为科举魁首,天下之人皆知至尊心怀万方不弃百姓一人。”
“此恩深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陈伯宗望着匍匐于地的刘行本,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一番说辞。
也的确,他所以钦点刘行本为第一,也是看中了他关中归人的身份,想要于此事上做些文章,好叫光大以来新归陈国之民,对陈国多些向心力。
“身陷关中,非卿之罪也,遭逢乱世,又有几人能自主命运?”
“朕视卿等归人,皆子民也,卿来时就官,当勤廉爱物,不负国家。”
对刘行本如此言罢,陈伯宗又看向此次排名第二的虞世南。
他是陈国首届科举魁首虞世基的胞弟,今年仅有十六岁,是个长于书算之学的少年英才。
数月前,为配合樊毅东征,陈伯宗打发久在自己身侧侍奉的虞世基去乐州做了个平壤郡守。
如今见到与其兄面貌相似的虞世南,他只觉有些亲切,便语气轻松道。
“虞卿之兄现在平壤为太守,今卿中举,有意效卿兄之举,往东海为一县令否?”
虞世南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年,看似儒弱,言语中却透着股坚毅。
“常闻东海夷人不受王化,率兽食人,故官军讨之,捕为奴婢。”
“臣学《荀子》,知人之性,皆恶,分别在于教化、修习。”
“若能掸教化于异邦,则蛮夷亦可变华夏,贫贱亦可为圣人。”
“臣不才,愿受命东行,为陛下兴教化于海东之地。”
陈伯宗闻言,心中一喜,若有所思。
随着《荀子》被列为科考科目,并成为州郡学中讲学的教材,数年之间,如虞世南一般,学风求实的士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陈国所以推重荀子而非如后世宋明一般推崇孟子,原因只在荀子之学,更易使士人起务实之心,更易使社会运转具备法治精神。
在陈伯宗看来,后世所以尤其推崇孟子,是因为孟子性善之论,能够容易造成一种道德治国的幻象。
朝廷会想,人既然天性本善,是受了后天环境的侵染,方才变坏变恶,那我这个朝廷选出一帮正人君子、道德楷模来治理天下,一定是最优的结果了吧。
可朝廷主持选人的官员是这样的正人君子吗?可皇帝是这样的正人君子吗?可看起来是正人君子的人,真的是正人君子吗?
百姓会想,人既然天性本善,那拥有天下的天子应该是天下最善的人吧?就算天子不是,那些每天说着道德文章的高官鸿儒,也应该很善的吧?
我活得这么苦,一定是小吏蒙蔽了县令,一定是州县官佐蒙蔽了朝廷,一定是奸臣蒙蔽了天子。
只要天子与贤臣除了奸臣,给州县换上青天老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这个体系的运转,太依靠圣人了,所有人都做不到自己是圣人,都期待遇到一个能替自己解决问题的圣人。
在这个体系下,一切问题的最终解法,都将导向道德的方案,而道德的方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方案。
与其如此,不如投向荀子,承认人性本恶,要时时以礼义教化之,以律法堤防之。
要明白解决问题不在于祈祷人人都能改善道德,而在于直面问题,关注事物本身的规律,寻求解法。
陈伯宗相信,如此之学风、意识,若能深入民间,纵然使得人人皆具反思之力,而不利于朝廷统治,帝王专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