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想写弟弟,弟弟多像哈利波特。
她趴在宿舍上铺,把台灯扭到最暗,像怕惊动谁似的,笔尖刚碰到纸,弟弟的脸就自动浮出来:额前那撮头发总是不管不顾地翘起,活像哈利波特额前那道闪电形的疤——只不过弟弟的疤不在皮肤上,而在空气里,走到哪儿都自带风向,谁见了都要伸手去压一压,结果越压越翘,像故意跟全世界作对。于是七七第一句就写:“弟弟的刘海是叛逆的扫帚,起飞从不申请航线。”
她继续往下写:弟弟的眼睛黑得过分,夜里打着手电念英文单词时,两粒瞳孔就像被猫头鹰刚丢下的霍格沃茨通知书烧出的两个小洞,幽深得直通另一个世界。去年寒假,她亲眼看见他把整本《凤凰社》啃得卷了边,然后抬头冲她“咻”地一声,筷子当魔杖,把饭桌上最后一只鸡翅隔空点进自己碗里——鸡翅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像极了金色飞贼被捕获前那一下得意的“S”。母亲瞪他,他装模作样地抖抖并不存在的袍角:“别生气,妈,我只是用了个‘Aio’。”父亲笑得把汤喷出来,一粒花椒正卡在他门牙上,像给斯内普的黑袍子缀了颗不合时宜的红星。
七七的笔尖越跑越快:弟弟的卧室就是翻倒巷与陋居的缝合怪——门框上钉着一块自己刻的“九又四分之三”,刻度却歪了,火车准保出轨;床腿绑着旧羽毛球拍,说是“光轮2000退役版”,一拍翅膀就能飞;最离谱的是那只养了三个月的仓鼠,被他取名“斑斑”,结果真越养越秃,尾巴一圈毛掉得精光,夜里跑轮像彼得·佩迪鲁变身时吱吱惨叫。弟弟每晚睡前都要对着仓鼠鞠一躬:“辛苦你了,明天再替我挨姨妈的骂。”仓鼠不回答,只在木屑里刨出一个“M”形,像把麦格教授的签名潦草地刻在时间的尘埃里。
她写:弟弟最怕的不是班主任,是母亲手里的晾衣杆——那玩意儿在他口中被自动脑补成“食死徒的蛇头杖”。每次母亲远远扬起,他就“啪”地一下原地消失,其实是蹿进了阳台的洗衣机滚筒里,蜷成一只人形足球,只留半截魔杖(扫把柄)在外头颤抖。母亲又好气又好笑,拿晾衣杆敲敲桶壁:“分院帽把你分进洗衣机学院啦?”弟弟闷闷的声音从滚筒深处传出:“我在炼福灵剂,需要黑暗环境!”黑暗果然给了他力量——十分钟后,他抱着一堆被染成格兰芬多红的白袜子爬出来,脸上挂着“伏地魔刚被打败”的灿烂与心虚。
七七停笔,忽然听见走廊尽头有猫在叫,一下一下,像海德薇啄窗。她心头“叮”地亮起一盏小吊灯:原来自己写弟弟,并不是真要写那个总爱把袜子套在手上扮“多比”的小混蛋,而是要写自己——写那个被高考复习压得喘不过气的十八岁的自己。她羡慕弟弟还能把世界当霍格沃茨,把平凡当魔法;羡慕他一抬手就能让鸡翅起飞,一缩身就能躲进洗衣机里的“有求必应屋”;羡慕他相信所有故事都有第七部之后的“后来”,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后来闪电疤终于不再疼痛。而她,早已把刘海梳得服服帖帖,把眼睛熬得血丝纵横,再不敢用扫帚柄去指任何一只鸡翅——她怕失败,怕挂科,怕“后来”之前先迎来“剧终”。
于是七七把最后一段写得极轻,像怕惊动自己:
“如果我真的像赫敏就好了,就能从书包里抽出时间转换器,回到十二岁那个停电的晚上。那天弟弟点着蜡烛,把影子投在墙上,忽然回头冲我说:‘姐,你看,我是哈利波特!’我笑话他眼镜没有圆框。如今多想回去,蹲下来告诉他:‘对,你就是哈利波特,你的闪电藏在头发里,你的扫帚藏在心跳里。’然后我会借他的魔杖,也给自己念一个‘一忘皆空’——忘掉分数、忘掉排名、忘掉所有把世界压扁的成人咒语。我们一起披着床单斗篷,在停电的黑暗里跑一圈,让笑声像金色飞贼,飞得又高又远,谁都追不上。”
写完,她把信纸折成一架纸飞机,对准台灯的光晕,轻轻投出去。纸飞机在半空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闪电,最后落在枕边,像一封迟到的入学通知书。七七伸手关掉台灯,让宿舍沉入彻底的夜。她忽然明白:原来霍格沃茨从来不在国王十字车站,而在她刚刚写下的每一行字里——那里,弟弟永远额前翘发,骑着羽毛球拍,向她眨眼;那里,她自己也是手持魔杖的少年,正穿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奔向一场尚未被分数定义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