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犹豫地甩了甩衣袖,自桌后坐下,大义凛然地朝季柕挥了挥手:“皇上您去忙便是,这些小事交给下官便好。”
见着面前之人如此斗志昂扬的面貌,季柕备感欣慰。不愧是他看中的能人。
“对了,简爱卿方才在门外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朕好似隐约听到了什么,只不过一时心急没有听清楚。”
简御史已经拿着笔蘸好了墨,一手拿着纸条,一手作势便要落笔。
听到季柕的询问,忙摆了摆头:“不是什么大事,皇上就当没听见便好。现下还是处理手中之事最为要紧,其余的待下官将公务做完了再说也不迟。”
女儿一直都在这里,且都离得这样近了,早点见晚点见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主要是手里吩咐下来的活,拖不得一分啊。
季柕看着面前的人落笔速度之快,仿佛根本没有受限于纸条上细密的字迹。凌厉的笔锋无处不在彰显着此人对这份工作的热忱和与生俱来的才能。
果然,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好,那朕便先不叨扰爱卿了。”
他直接走出了书房,不忘带上门,转头吩咐两侧的人:“依照简爱卿办起事儿来的习惯,这几日应当吃睡都会待在一处了。你们几人一会去搬套赶紧的席被来,三餐按时送进去,期间不得让任何人进门打扰。”
……
有了一支军队的人手帮忙,今日的工作倒是轻松了不少,另外几人也有闲被派去了其他的地方。
袁五在今日一早便被季柕又遣去了距离不远的另一处城州,身边跟着的人自然还是那两个。
晨日听闻这条噩耗的闻和卿也不知是哪里生出来的胆子,直接扒住了季柕正要往身上穿的外套:“皇上,我会医术,昨日坐诊一天,您身边的将士们已经离不开我了。”
脚边还挂着一个更加崩溃的任柯:“皇上!我们已经是有过同地共枕这种情谊的兄弟了!是兄弟就不要这样绝情!”
结局当然是反抗无果,双双被踢出了门。
“朝廷的队伍已经到了,叫他们过去未免太过招摇。且你们三人已经共事过一夜,想来对流程也已经足够清楚,派你们二人跟着正好。”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那夜做过的事情再温故知新一次。
季柕整理好了自己的衣着,踏出门,垂眸睨了眼正躺在地上装死的二人:“这次便不必同上次一样粗暴,你们就跟着袁五,他会负责带你们进去屋里,你们只需按照他的吩咐把朕要的东西都带回来便好。”
其实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直接在他的一众侍卫里随便挑几个人更方便。
但是,谁让他对这两人怎么看怎么不爽呢。
*
一场不妨的大水淹过低地,冲垮了不少的屋子。有了粮食后,最为紧迫的事情便变成了修缮城屋。
城内还有劳动能力的成年男子全部被召集起来,连同士兵一起,白日便上山伐木,晚上便砌瓦盖屋。山路崎岖,爬屋顶也不是易事,出力的时候经常不慎便会被树刺给划破衣服,要么就是穿破了鞋。
简昕和钱文静没了其他事做,索性在门外摆了个小椅子,同城内其他过来帮忙的妇人一起扯着针线缝补破衣。
缝衣服这种事情两人先前都没涉猎过,一到上手便显得格外慌乱。
一旁坐着的几个妇人纷纷掩不住笑,边凑上来手把手教二人。
“娘娘,您在缝这种面儿上的洞时,要先将衣服这般折起来,这线应当从此处穿进去,再由那头出来,几个来回便能缝好了,”
这位妇人就是那位带着孩子避难的寡妇。
任柯带来的人,也就是那些个学生,在城中建了一处托儿所,收容了几名刚分娩的母亲和有经验的妇人过去帮忙,城内还没能独立的孩子都被送往了那处,这样大人才好安心干活。
简昕同她聊了几句。
这位妇人姓孙,年纪二十又五,十五岁时便嫁了人,奈何打小身子骨便不太好,一直不曾有身孕,儿子还是直到去年才终于怀上的。
本来一大家子终于盼到了孩子,无奈世事无常,没能抵挡得住天灾。
算算年纪,现在的孙氏其实同简昕还未穿越时的年纪大不了多少。
“娘娘,这鞋子上的布比较硬,您之前没做过,容易弄伤手,留给民妇来就好。”孙氏见简昕刚七扭八歪地缝完一件上衣,正准备从地上拣起来一双破了洞的布鞋,忙眼疾手快地将东西抢了过来:“再说了,鞋子这种踩在地上的东西,怎么能让您来动手。”
简昕眼睁睁看着鞋子被抢,只好无奈作罢,又从一侧拿了一件刚送来的破衣服。
她盯着那处手肘部的破洞半晌,茫然地朝另一侧的钱文静手中看去。见其同样正对着口袋里的破布口发愁,无奈地收回了视线。
没人教她怎么缝手肘啊……
一直关注着简昕的孙氏三下五除二便把手里的鞋子补好,拖着凳子坐到简昕边上:“娘娘,这个地方拉平一看便知晓是被勾去了一块,得缝个补丁上去,免得到时候弯不了手。”
简昕恍然大悟地看着她的动作,一双上长满了茧子,但却灵活不已,只是在面前挥动了几下便完成了。
她惊叹:“你这本事好厉害的,与其届时另外去找事做,不如租个店面开个缝衣铺。”
“娘娘说笑了,这店面哪是说租便能租上的。”孙氏羞赧一笑,并没有把简昕的话放在心上。
“我说真的,到时候回去前,我帮你看一家风水好一些的店面,届时你再自己最后选一个。”
孙氏忙摇头:“还是不了,这店租一季一交,万一回不了本,岂不是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姑娘大可自信些,你瞧我缝的东西。”钱文静淡着声音开口,将自己刚刚缝完的口袋展开到她面前:“还是麻烦姑娘将这个地方拆了重新缝一次吧,不然我怕人家到时候掏口袋掏得不舒服。”
简昕也赶热闹凑上前去观摩了一番,惊叹一声,而后扭头跟钱文静击了个掌:“不亏是我的姐妹,手法都烂得跟我如出一辙。”
“嗐,这。”孙氏接过了衣服,只是心下还是有些顾虑。
简昕看出来了她的窘迫,宽慰道:“没关系,我们有一个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很多的朋友,到时候就算是我们借钱给你,你拿着这些钱先去开个店试试,将来若是做成了再将钱还给我们也不迟。”
钱文静也道:“我知晓您会顾虑万一还不上的可能性,您不妨就当这笔钱是赞助给您儿子的,孩子这么小,身体还在发育,每日都得吃饱喝饱了才行。”
坐在一侧的另外几位妇人也纷纷应和:“是啊,两位娘娘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宽心了吧,这是多大的福气啊!”
孙氏搓撚着手中的衣布,眼眶有些湿润:“那,那便谢过两位娘娘了。”
“不谢,但是先纠正一下,我不是娘娘。”钱文静一本正经地面朝众人:“我是在朝廷里当官的,不是住皇上后宫里的。”
简昕只觉得自己心头被射了一箭:“你瞧不起谁?嗯?”
她将手里的针线一丢,一把锁住钱文静的喉咙:“是谁上个月还死乞白赖非要我过去给你帮忙的?是谁说没我不行的?这个时候你给我来踩一捧一?”
“我的错,我错了,我不该口无遮拦的。”钱文静很配合地高举双手作投降状:“放过我吧,刚被你扔下去的那根针扎着我鞋子上了。”
简昕崩着声音警告,轻哼一声将人松开:“下不为例,不然我直接旷工。”
面前的妇人见两人这般的相处模式,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位大人同娘娘的关系真好,定然是多年的好友吧?”
“还好,处了两三年差不多,只是平常的兴趣爱好比较相近,共同话题比较多。”
“这类好友最是难得了,哎呀,真羡慕。”妇人一脸憧憬地看着二人:“也是娘娘平易近人,好心肠,这才能交得如此要好的朋友。”
简昕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也得分类讨论,毕竟皇帝也挺平易近人的,还争着往别人中间插进去睡地板,但也不妨碍他没朋友。”
反正她是没见着过那人有什么朋友。
也不知是被踩中了什么笑点,钱文静被这一句蓦得逗弯了嘴角。面前的妇人则是怔愣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几人身后,季柕正匿在宽大的木门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人许久。
现下人手足够,她身为皇后,完全可以直接歇在屋中不干事,可即使太阳毒辣,今儿一早便见着人搬了凳子坐去了屋外。
姣好的面庞上布满了细汗,在日光的照射下荧荧发亮,面上的笑靥如夏花般绚烂,不用风也能招来一片凉意。
明明前面的女人与他所设想的皇后之人完全不搭边,与众人谈笑风趣的过程中时不时便会毫无顾忌地肆意大笑,全然忘了身为一国之母应当有的礼仪规范,但偏偏这笑意好似会传染一般,哪怕只是身为旁人在一侧看着,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荡起同样的笑容。
若是身边天天有人这般笑着的话,那确实是比一个只会木着脸遵从俗礼的要更叫人期盼。
啧,可这女人偏偏只对别人笑,单不对着他笑啊!
好烦。
正满心愁绪着,背后突然被人轻轻点了两下。
赵正德一张谄笑脸突然自背后冒了出来:“皇上,奴才寻了您好久,怎得一个人待在此处呢?”
季柕骤然被打断,有些不爽,微蹙着眉头转过身,语气都不觉沉了几分:
“找朕何事?”
赵正德被这莫名其妙的冷气冻得一噎,眼睛尴尬地在四周瞟了一圈:“这个,皇上,奴才有事要奏。”
“重要吗?”
“应当,是重要的吧。”毕竟还叫人特意记下来不要忘了提醒你。
闻言,季柕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他恋恋不舍地撇过头,朝屋外某个女人看了最后一眼,换回到赵正德时视线陡然散去了温度,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跟朕过来。”语毕,不等他反应,自己绕了个弯便直接走了。
赵正德:“……”
怎么了吗?他刚刚还是看着皇上笑容满面,特地挑着他心情好的时候过来的啊!为什么一看见他就跟活生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赵正德呆滞地望着男人疾步离去的背影,好奇不已,也学着他方才的动作朝屋外看了一眼。
站在这个点位望去,只见视线的正中央正好对准了一人。
但很显然,他偷看的技术并没有皇上高超,不过三秒便被外边的人发现了。
简昕咬着手里的线,抽空跟他打了个招呼:“赵公公好!您今日也在忙吗?”
他干笑着回应:“是啊是啊,娘娘您继续,奴才就看看,现在要走了。”
言罢,旋过身,登时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啊。
季柕随意挑了一个没人的屋子,用脚挑了一个高凳过来坐下,心中正是烦躁,见身后的人迟迟没有跟上,瞬间便更加不耐烦了。
“啧。”
赵正德那熟悉的忙里慌张的声音自外头传来:“皇上!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咦,人哪里去了?”
季柕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朕在这!”
“哦哦,奴才来了!”
不稍片刻,赵正德便小跑着进了屋,探着头在屋外观望了好一阵,才放心地将门关上。
他本就年纪大,加之刚刚又跑了不少路,现下一直喘个不停。
季柕将语气放缓了些:“找朕什么事情,说吧。”
赵正德小迈了两步到季柕身侧,躬下身道:“就是三日前奴才那天夜里找您的事情。”
“哪天夜里?”
“就是您怼着脸在看一叠不知是个什么的东西,本来还命奴才去找个放大镜来,但是这屋主眼神儿还挺好,奴才找了一夜都没找着一个的那天。”
季柕侧过身,擡了头瞥向他:“你是在反讽朕眼神不好?”
赵正德慌忙摇了头:“不不不,奴才没有那个意思。”
“朕知晓是哪天了,说吧,你要跟朕说有关皇后的什么事?”季柕将搭在另一条大腿上的脚放下,坐姿倏忽端正了几分。
“是这样的皇上,奴才前几日看见皇后……”
话才刚起一个头,被某人蓦然出声打断:“等等!”
“?”
季柕闭了闭眼。
前几日看见……莫不是赵正德偶然间真的发现她投叛他人的证据了?
不能吧?他派了这么多人,最后自己都亲自上了,也没能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一个赵正德便能轻轻松松抓住?
“先给朕倒一杯水。”
赵正德挠了挠脑袋,以前也没见皇上有不喝水听不了事儿的怪毛病啊。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倒还是顺着他的话从齐整叠着的杯盏中拿起一个,拎了水壶便要往里倒水。
“等等!”
赵正德立马将水壶悬空摆正:“皇上?”
“朕想喝热水,你去帮朕找些热水来。”
“……好。”
房门又开又阖,屋内瞬间便陷入了冰封一般的死寂。
密不透风的室内好似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能听见,更别说此刻心如擂鼓的闷响,一击一动都清晰不已。
先前他防备不已,她的伪装同样密不透风,如今好不容易决定暂且接受,偏偏这个时候露出马脚了吗……
难不成这才是对方真正的手段,企图用这个女人来牵制住他,却没想到等了整整两年才抓住时机,但他还真的跳了进去。
若她真是……怎么办?直接休了?不行,没个什么直接的理由,简御史同母后应当会直接暴怒冲进他宫里。
杀了?更不行!这得能给他带来多大心理阴影。
或许直接把她身后之人都揪出来?
这样她便不会再受人所牵制,嗯,这个方法或许可以一试。
恰在此时,去而复返的赵正德拉开了房门,手中捧着一壶刚灌好的热水。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季柕摆摆手,催促着他过来:“你且把水放一边,先同朕说说,你瞧见皇后什么了?”
赵正德提了提手里的茶壶:“皇上要不赏个脸喝点?奴才跑都跑一趟了。”
“说!”
他忙不叠将东西往桌上一搁,重新走回季柕边上,小声道:“奴才瞧见娘娘在外施粥时,对一对母子极为耐心,奴才见着娘娘这般模样,定是个顶顶的大善人。皇上日后还是对娘娘好些,奴才看娘娘不像个坏的。”
季柕沉默一瞬:“就这些?”
赵正德点点头,想着自己也算是为皇上和娘娘抹去了些隔阂,不由地扬了几分笑意:“回皇上的话,就这些。”
却见面前的男人右手攥拳,往桌上猛地一锤。
“就这事你还特地把朕叫过来一趟!?”季柕气极:“皇后心善用得着你说?朕难道不知道皇后的好吗!?”
“还笑还笑,笑得这么丑,不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