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老马丁”酒吧,阳光慵懒地穿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深色木质吧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混杂着陈年麦酒的醇厚、旧木头的温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味。本该是悠闲小憩的时光,吧台一角却上演着与氛围格格不入的忙碌。
老工匠科瓦尔的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微凸,双臂肌肉贲张,正吃力地抬着一个沉重得仿佛扎根在地的老式点唱机。那庞大的铁家伙压得他敦实的身形都有些佝偻,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光亮的金属外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点唱机下方,玛莉娅蜷缩着身体,像只钻洞的小动物。她全神贯注,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淡金色的发丝黏在颊边。纤细的手指却异常灵巧,正拧紧一颗关键的螺丝,金属啮合的细微声响在科瓦尔沉重的喘息声中几不可闻。
“就差一点了……” 玛莉娅小声给自己打着气,指尖忽然触到某个异常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啊!等等!我好像知道底部电池槽接触不良的原因了——”
头顶上,科瓦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强撑的力气:“快……再快点儿!这老古董……真要撑不住了!”
吧台边,老骑士弗格瓦尔德悠闲地啜饮着麦酒。光头店主马丁无声地推过来一碟切好的芝士片。弗格瓦尔德拿起一片,目光却投向那摇摇欲坠的点唱机组合,又瞥向马丁,眉头微蹙,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仿佛在无声地问:这次不会又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吧?
马丁读懂了他的眼神,只是耸耸肩,嘴角牵起一个无奈的笑,仿佛在说修个点唱机能出什么乱子?弗格瓦尔德却不以为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过来人的笃定:“不好说,和源石沾边的东西,老科瓦尔哪次不是搞得鸡飞狗跳?” 这低语仿佛长了翅膀,精准地钻进科瓦尔的耳朵里。老工匠立刻梗着脖子,隔着点唱机发出愤怒的反击:“谁在说我坏话!”
玛莉娅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吓了一跳,慌忙出声:“科瓦尔师傅!小心点!别乱晃!” 科瓦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闯祸,连忙向玛莉娅道歉,却又立刻隔着机器对弗格瓦尔德发出“秋后算账”的威胁:“老弗!等我空出手来你就完了!” 弗格瓦尔德毫不在意,甚至拿起酒杯朝他的方向虚虚一敬,轻松应战:“好,我等着——!”
马丁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适时介入:“我这酒吧全靠你俩炒热气氛了,但别真打起来,砸了杯子可得照价赔偿。” 弗格瓦尔德嗤笑一声,显然对科瓦尔的“战斗力”嗤之以鼻:“他都叨叨几十年了,你哪次见他动手赢得过我?” 马丁眼皮都没抬,平静地吐出一个词:“上次。” 这个词像根针,瞬间戳破了老骑士的得意。弗格瓦尔德顿时语塞,支吾着辩解:“呃……上次我喝醉了,还犯关节炎……那不算数。” 他端起酒杯猛灌几口,试图用回忆挽回颜面:“咕嘟咕嘟——哈,当年他陪着我赶赴边疆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科瓦尔在机器那头立刻高声反驳,声音里混杂着对过往的复杂情绪和对现实的清醒:“这都什么年代了!扈从?扈从早就穿上西装变成你们的主子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酒吧那扇本就有些年头的木门被人猛地撞开!一个高挑的身影裹挟着凌厉的气势闯了进来,金色的长发在斜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玛莉娅如同受惊的小马,身体瞬间僵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噫!” 她几乎是本能地就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更深地藏进点唱机的阴影里。
“啊——!” 科瓦尔痛呼一声,玛莉娅下意识躲避时松开了支撑点,点唱机重心偏移,重量陡然全压在他手臂上。玛莉娅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道歉:“抱、抱歉……先让我躲一下……” 声音细若蚊蝇,眼神惊恐地瞟向门口。
马丁看着那扇还在嗡嗡作响的门,深深叹了口气,对着空气抱怨:“佐菲娅,轻点,这个月已经换了几次大门了。” 他无奈地摇头,“唉,这就是我不愿意花钱换自动门的原因啊。” 弗格瓦尔德也放下酒杯,好奇地看向门口:“发生什么了,干嘛这么气势汹汹的?”
佐菲娅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试图与点唱机融为一体的身影。她迈开步子,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击出清晰而压迫的节奏,一步步逼近。随着她的靠近,玛莉娅几乎要把自己嵌进机器里。科瓦尔艰难地扭着头,看着佐菲娅那山雨欲来的脸色,小声给玛莉娅“直播”:“不妙哦,自上次她把那个喝醉的小鬼骑士扔出去后,我还没看过她这么生气……啊,她微笑着走过来了。” 最后那句,带着一丝同情的凉意。
“那更不妙了啊!” 玛莉娅的声音带着哭腔。
佐菲娅停在点唱机前,目光先落在吃力的科瓦尔身上。“科瓦尔?” 她声音不高。科瓦尔立刻干咳一声,极其生硬地转向弗格瓦尔德:“咳——老弗!来喝酒!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坏话了!我今天必把你喝趴下!”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把玛莉娅彻底暴露在佐菲娅的视线下。弗格瓦尔德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啧”了一声:“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马丁平静地反问:“那你怎么不去帮玛莉娅说说话?” 弗格瓦尔德略显局促:“我、我又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不要乱说话比较好!”
佐菲娅的目光终于落在无处可藏的玛莉娅身上,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玛、莉、娅,你躲什么呢?”
玛莉娅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呃……”
“你是不是……” 佐菲娅微微俯身,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她故意停顿,看着玛莉娅瞬间煞白的小脸,才缓缓补充,“虽然我已经全部知道了喔?”
玛莉娅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哈、哈哈……”
佐菲娅深深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愤怒被浓重的忧虑取代:“你知道骑士竞技意味着什么吗?” 吧台边的马丁和弗格瓦尔德同时陷入了沉默,空气瞬间凝重。弗格瓦尔德恍然大悟般低呼:“嚯……难怪佐菲娅那么生气。”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佐菲娅追问,声音里带着痛心和不解。
玛莉娅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因为、因为佐菲娅姐姐一定会生气的呀……”
“我当然会生气!” 佐菲娅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声音拔高,“因为你根本不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
玛莉娅吓得一缩:“噫……”
“但我、我还是稍微了解过一点的啦……” 她小声辩解。
佐菲娅的眼神锐利起来,带着一丝尖锐的讽刺:“……通过你姐姐?通过卡西米尔的耀骑士,特锦赛最年轻的奇迹之一?是哦,你很了解呢。” 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敲在玛莉娅心上:“但——你——又——不——是——玛——嘉——烈——”
玛莉娅吃痛地叫了一声,耳朵被佐菲娅揪住了。她挣扎着,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急切,终于吐露了心声:“但是、但是我们家现在的情况真的越来越糟糕了!” 玛莉娅挣扎着,委屈和急切涌上来,“说真的,明年我说不定就没有床睡觉了!家具都要卖光了!没有长骑的骑士家族不会被认可,协会已经来催过很多次了……我、我也没办法……”
佐菲娅揪着耳朵的手松了些,眼神复杂:“……就算这样,你也可以住在我们家啊。浴池也很大,还有两座花园……” 她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恳求,“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这么草率地成为竞技骑士……”
玛莉娅抬起头,眼眶微红:“……祖父去世之后,叔叔依旧不愿意与骑士协会有什么牵连……姐姐被赶出卡西米尔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我还不能扛起一些责任的话……” 她的声音哽咽了。
佐菲娅看着她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再次长长叹了口气:“……唉。就算这样,你也应该和我们商量一下才对……你太盲目了。”
“哎……” 玛莉娅真心实意地道歉,“所以这点我真心道歉啦……我是觉得佐菲娅姐姐你肯定会阻止我才……”
“我当然会。” 佐菲娅斩钉截铁。
玛莉娅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那现在呢?”
佐菲娅没有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抽出一份被揉得有些皱的报纸,“啪”地一声拍在点唱机上。醒目的标题刺入眼帘:“‘耀骑士再度出现?临光家族新骑士首秀,是否能夺回属于贵族的荣耀?’” 玛莉娅看着姐姐的名字被如此利用,只能尴尬地笑笑:“啊哈哈……姐姐的名气真大啊……”
“你还笑!” 佐菲娅厉声制止,语速飞快,“虽然那些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媒体肯定会用奇怪的标题和谣言来造势,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真的!”
玛莉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直视着佐菲娅,眼神异常坚定:“但如果不这么的话临光家就会因为破产被剥夺骑士贵族的资格。”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佐菲娅姐姐……我……不得不做。”
佐菲娅看着她的坚决,转向吧台边的马丁寻求支持:“马丁叔,你们对骑士竞技是什么样的再清楚不过了,你也劝劝——”
出乎意料,马丁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是啊,嗯……不如就让她试试吧。”
“——哈!?” 佐菲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丁叔……!感谢!” 玛莉娅惊喜万分。
佐菲娅立刻反驳:“不不不,现在的玛莉娅连我一只手都打不过喔,你确定?”
“这么过分!?” 玛莉娅委屈地叫起来。
弗格瓦尔德插话了,语气客观:“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毕竟是特锦赛十六强骑士。能正面赢你一只手就已经过了合格线了。” 科瓦尔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老弗现在都赢不了你一只手。” 弗格瓦尔德立刻不满:“你再说一遍!?” 科瓦尔不理他,对佐菲娅说:“哈,这里的常客都是些退役的老家伙,实力也许不比从前了,但是论眼光……都是些老滑头了,欸,反正我觉得行。” 弗格瓦尔德立刻抓住字眼:“怎么说话的!老滑头又不是什么褒义词!” “你懂我意思不就好了!你们这些骑士大爷讲话文绉绉的不累吗!” 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
马丁清了清嗓子:“咳咳——老弗说得对。” 他看向玛莉娅,眼神带着长辈的温和与赞许:“我相信玛莉娅的天赋,她的源石技艺和剑术资质并不差,从小陪她练剑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佐菲娅沉默了一下,语气复杂:“……但是这几年她都沉迷于机工技术,我还以为她也许想当个工匠……”
“工匠只是兴趣啦,” 玛莉娅立刻澄清,眼神认真,“虽然我也不想放弃这份兴趣……但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更重要吧?……疼疼疼!”
“疼!?” 佐菲娅再次揪住了她的耳朵,神情严肃:“……我还没原谅你的自作主张,这次不是和你闹着玩的。”
马丁的表情也郑重起来:“……这我倒是赞同佐菲娅。” 他放下擦杯子的布,缓缓抬起了他的右手——那大半只手臂早已被冰冷、精密的金属机械义肢所取代,关节在动作时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哒”声。玛莉娅看着那在灯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金属臂,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震惊。
“这只是一着不慎的结果。” 马丁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弗格瓦尔德在一旁低声补充:“是啊……我记得。对手是个耍双剑的维多利亚人。” “但最后还是你赢了。” 马丁点点头,看着自己的机械臂,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对,还是我赢了。这就是所谓的荣耀,我现在擦个杯子都费事。”
弗格瓦尔德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马丁的目光重新落回玛莉娅身上,语重心长:“竞技场上不会有任何真正的怜悯和钦佩,只有洒下的血是货真价实的。观众的欢呼仅仅来自于刺激得到了满足,赞助商的礼遇也只是单纯的利益目的。” 他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想清楚,看清苦难再发起冲锋,才是真正的骑士必须具备的素养。”
玛莉娅迎着他的目光,虽然眼底仍有不安,但那份决心如同磐石:“我……我明白的……”
佐菲娅深深地看着她,唤道:“……玛莉娅。”
“……嗯。我是认真的。” 玛莉娅郑重地回答。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重:“叔叔他一直说着,哪怕被剥夺贵族身份,临光家的族徽就此消亡,也不代表‘临光’不复存在……但我还是想保护那些东西,保护姐姐和爷爷……一直扞卫的东西。姐姐不在了,作为临光家最年轻的一代,我不能坐视临光家没落而无动于衷。”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哽咽,“否则我会恨死自己的。”
酒吧里一片寂静。弗格瓦尔德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拿起酒杯,眼中闪烁着久违的骑士豪情:“即使认识到一切残酷也决意要踏上征途,这才是骑士,无论时代如何。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杯敬你!” 科瓦尔也立刻响应,豪迈地举杯:“哈,我也是,敬玛莉娅!” 马丁无言地举起了手中的杯子。
佐菲娅看着眼前这“同仇敌忾”的场面,无奈地扶额:“……唉,我还指望你们能劝劝她,别跟着一道起哄啊。”
玛莉娅立刻抓住机会,凑到佐菲娅身边,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用各种称呼撒娇哀求:“欸……佐菲娅,佐菲娅姐姐,佐菲娅姑母,求求你啦。”
佐菲娅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厉声制止:“不要用辈分称呼我!我才比你大五岁!” 她看着玛莉娅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周围老友们无声的支持,最终长长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呼出一口气:“……我好歹是临光家的陪侍,我当然理解你的想法,但我还是觉得……”
“我会好好练剑的,一定会听话的,相信我!” 玛莉娅急切地保证,眼睛忽然一亮,想到一个主意,“对了!不如就让佐菲娅来做我的教练——”
佐菲娅眉梢微挑,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嚯……?”
玛莉娅心头一紧,暗叫不妙:“(糟——)”
佐菲娅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问:“说起来,上次我们好好练剑,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玛莉娅努力回忆:“……姐姐离开卡西米尔之前?”
“那么上次教你的剑技是哪一式?出自哪国?如何应用?” 佐菲娅的问题连珠炮般甩出。
玛莉娅顿时语塞,眼神飘忽:“呃……哈哈哈……是……是哪一式来着?”
佐菲娅嘴角勾起一抹“果然如此”的微笑,点了点头:“嗯,很好。” 她不再多言,直接下达命令:“明早在花园训练场汇合,你不会迟到的,对吧?骑士玛莉娅小姐?”
玛莉娅看着佐菲娅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知道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连忙点头:“嗯?嗯……嗯,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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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清晨,临光家空旷的宅邸里弥漫着清冷的气息。玛莉娅穿戴好简单的护具,拿起一把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训练剑。剑柄的皮革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似乎还残留着熟悉的气息——这是姐姐玛嘉烈以前用过的。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仿佛从中汲取力量,准备出发。刚走到楼梯口,一个冷峻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玛恩纳·临光身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面容如同石刻般冷硬,眼神锐利如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全副武装的侄女。“怎么,”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像淬了冰,“还嫌临光家不够丢人吗?”
玛莉娅心中一紧,连忙否认:“不是的——!”
“骑士竞技……” 玛恩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屑,“……部门的同事已经告诉我这件事了。”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玛莉娅的心:“你不配站上骑士竞技的赛场,而骑士竞技也配不上临光之名。”
玛莉娅僵在原地,脸色苍白。
“是佐菲娅怂恿的吗?” 玛恩纳追问。
“不是的!是我自愿——” 玛莉娅急切地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