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柳小满的蓝色工装已经被露水浸得发沉。
他站在翠湖小区广场的“U”形长桌旁,红袖章上“议事会成员”的字样被他反复理了三次——这是唐法官连夜用红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商场买的更硌胳膊。
“张婶,您坐第二排靠话筒的位置!”他扯着嗓子喊,手里的编号牌哗啦响成一片,“李叔的轮椅在东边台阶,我让人搬了防滑垫!”
穿绛紫色毛衣的老太太攥着个磨旧的计算器挤过来,银发间别着朵塑料小红花:“小满,我家那栋的电梯方案,公摊面积到底咋算?”她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得飞快,数字键都泛着油光。
“等唐法官讲完流程您再问!”柳小满额头冒了细汗,余光瞥见穿墨绿呢子大衣的唐知秋踩着方头皮鞋走过来。
退休法官的白发梳得一丝不乱,主位上的手写牌“听证主席”四个字力透纸背,笔锋还带着法庭里训诫犯人的狠劲。
“小柳,”唐知秋把保温杯往桌上一墩,杯身印着“云州中院退休纪念”,“音响试了吗?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扯着嗓子喊。”
柳小满刚要答话,广场入口传来汽车鸣笛。
所有人转头——一辆警车缓缓驶入,车身没挂警灯,倒像谁家走亲戚的车。
驾驶座下来个穿藏青夹克的高个男人,手里提着塑料袋,热豆浆的白雾从袋口钻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小水珠。
“沈警官?”前排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先喊出来,“您今天不抓坏人呀?”
沈知行蹲下来,从塑料袋里掏出杯豆浆塞给孩子:“今天抓更重要的——”他抬头看向柳小满,目光扫过“U”形长桌,“抓理不清的账。”
柳小满这才注意到他没穿警服,领口露出截蓝白条纹的秋衣,是楼下早餐铺老板常穿的那种。
“您、您不怕...”他压低声音,“昨天所里王队还说要查‘非法集会’。”
沈知行把剩下的豆浆分给周围老人,掌心被纸杯焐得发红:“我是翠湖3栋201的业主,房本在兜里装着呢。”他拍了拍左胸,“再说了,”声音突然放轻,“您昨晚贴的公告,我在《城市居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条画了红圈,您看。”他掏出手机,屏幕停在电子法条页面,第十条第二款被荧光笔涂得发亮。
广场的广播突然响了,是唐知秋清嗓子的声音。
“各位邻居,”她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着晨光,“今天咱们就干三件事:把电梯的钱算明白,把养老中心的砖码齐整,把物业的账翻个底朝天。”她指节敲了敲桌面,“有话坐着说,有理慢慢讲——这是咱们的会。”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举着“我要发言”的纸板挤到前排,他身后跟着抱文件夹的白领、拎菜篮的主妇,连常坐在凉亭下下棋的赵大爷都柱着拐杖来了,裤脚沾着晨露。
十点零五分,老刘上台时,广场的风突然转了向。
原物业经理的西装皱得像团纸,领口沾着星点油迹——听说他昨晚在派出所做了一宿笔录。
他双手捧着账本,封皮是磨秃了的牛皮纸,边角卷着,像本翻了十年的旧课本。
“过去十年,公共收益总共187万。”他声音发颤,喉结上下滚动,“支出132万,剩下55万...”他突然弯腰,额头几乎碰到桌面,“被前任经理挪去炒房了,我上个月发现的,已经报案。”
台下炸开了锅。
戴金耳环的中年女人拍着桌子喊:“55万!够给咱们每栋楼装两部电梯!”拿计算器的张婶推了推她:“别急,听唐法官说。”
唐知秋的手指在账本上快速翻页,指甲盖因为常年翻卷宗磨得很短:“第三十四条,公共收益归全体业主。”她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把刀,“我提议,成立临时监管组,居民代表、业委会、第三方会计各出一人。”
“同意!”柳小满第一个举手,红袖章带起一阵风。
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跟着举纸板,小学生把“我要发言”的牌子举过头顶。
掌声像滚地雷似的炸开,惊得广场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落在“U”形桌的灯串上,暖黄的光在它们脚边摇晃。
顾轻语的相机快门声藏在掌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