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4月·都立西高中
春天的风带着樱花瓣飘过校园。
粉色的花瓣在空中旋转,像某种凄美的舞蹈,又像少女的裙摆。
然后落在灰色的水泥地上。
很快就被无数双鞋子踩成泥和雨水、尘土混在一起,变成难以辨认的污浊。
这就是美的宿命。
在这个国家,在这个时代。
神永新二站在教学楼天台上,双手插在制服口袋里,金丝眼镜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他俯瞰着这座号称“县内升学率第一”的名门高中。
铁丝网围栏投下斑驳的影子,把天台分割成无数个小格子。
像牢笼的栅栏。
又像某种图表,将人分类、归档、标价。
风很大,吹乱了他的黑发,吹动了衣角。
却吹不散他眼中的火焰。
操场角落,一个瘦弱的男生独自坐在花坛边上。
手里拿着便利店的打折饭团。
包装纸上贴着醒目的红色标签:“临期品半价,原价120円→60円”。
饭团已经有些发硬了,米粒失去了应有的黏性,开始分离。
海苔也不再脆爽,而是被水汽浸得软塌塌的。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吃着,仿佛这是什么珍贵的食物。
每一口都咀嚼很久,很久。
不是为了品味,而是为了延长这顿饭的时间,让午休不那么难熬。
三个穿着松垮校服的学生正朝他走去。
领头的是藤井,学校橄榄球队的主力,一米八五的身高,八十公斤的体重,父亲是某建筑公司的社长。
他们的步伐很慢,很悠闲。
“哟。”藤井在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今天吃得不错嘛,升级了?从前天的面包变成今天的饭团?”
声音很大,故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山田洋介低着头,想要站起来离开。
但两个跟班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一左一右,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
“听说你妈妈找了份新工作?”旁边的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在歌舞伎町?晚上的那种?”
“怪不得能买得起饭团了。”第三个人接话,“你妈妈的‘服务’怎么收费?有没有学生优惠?哈哈哈!”
猥琐的笑声在操场上回荡。
周围的学生:
有的假装没看见,低头玩手机。
有的在窃窃私语,用手遮着嘴,眼神却一直瞟向这边。
有的甚至拿出手机开始录像,不是为了帮助,而是为了分享这个“有趣”的瞬间。
“又是那帮人”
“山田好惨啊……不过谁让他那么穷”
山田洋介握紧了手中的饭团,米粒从指缝中挤出来,混合着汗水。
楼梯转角处传来女生的抽泣声,夹杂着男生们的哄笑。
“别这样嘛,大家都是朋友。”
一个戴着耳钉的男生把手搭在女生的肩膀上。
女生缩在墙角,双手抱着书包,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就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另一个男生说,伸手去拉她的衣角。
“你不是很缺钱吗?”第三个人掏出几张千円钞票,在她面前晃,像是在逗狗,“陪我们玩玩,零花钱就有了。多好的机会啊?”
“求求你们……”女生的声音在颤抖,“我要回教室了……”
“回什么教室?现在是午休啊。”
“而且……”那个戴耳钉的凑近她的脸,“你敢告诉老师吗?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的话,谁会相信你?”
“说不定老师还会说你‘勾引’我们呢。毕竟你穿得这么……”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这么可爱。”
厕所·隔间
剧烈的呕吐声。
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刚才被强迫吃下了混合着粉笔灰、泥土和不知道什么液体的“特制便当”。
“这是我们的‘传统欢迎仪式’。”
高年级的学生这么说。
“你应该感到荣幸,过去我们可是吃了更恶心的东西。”
“对了,记得冲干净厕所。如果被发现了……你懂的。”
隔间里,一个一年级的男生趴在马桶上,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还在干呕。
胃酸灼烧着食道。
眼泪、鼻涕、呕吐物混在一起。
他想给母亲打电话。
但不敢。
母亲会说什么?“你要学会坚强。”“男孩子不能这么软弱。”“忍一忍就过去了。”
然后呢?
然后明天还要来学校。
还要面对那些人。
还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音乐教室·器材间
“咔哒。”
门锁上了。
从外面锁上的。
两个男生把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锁在里面,里面堆满了乐器盒子、旧乐谱、落满灰尘的架子。
空间很小,很暗,空气浑浊。
“在里面好好反省吧。”锁门的人说,语气像是在教训犯错的小狗。
“谁让你考试比我们高那么多分。”
“记住,下次考试要‘谦虚’一点。”
“如果你还是第一名……嘿嘿,下次可不是关几个小时那么简单了。”
脚步声远去。
走廊恢复安静。
器材间里,那个男生蜷缩在角落。
她叫铃木理惠上个月的期中考试年级第二,只比第一名少了三分。
第一名的父亲是ptA会长。
她的父亲是公司的小职员。
这三分的差距,决定了谁能“安全”地保持优秀,谁会因为优秀而被惩罚。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有信号,可以打电话。
但打给谁?
老师?“你有证据吗?”“可能是误会。”“同学之间要团结。”
父母?父亲明天还要上班,已经够累了,不想让她担心。
警察?笑话,又没有受伤,警察管这种“小事”吗?
所以她只是坐在黑暗里。
等待。
等到放学后清洁工阿姨来打扫时发现他。
然后假装是自己不小心被锁进来的。
“真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她会这样说,然后鞠躬道歉。
保健室
校医正在给一个女生处理手腕上的伤口。
那些整齐的划痕,显然不是意外造成的。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校医问。
女生不说话。
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樱花还在飘落。
真美啊。
她想。
如果我也能像樱花一样。
开得灿烂,然后在最美的时候飘落。
不用经历凋零。
不用变成被踩在地上的烂泥。
那该多好。
这不是个别现象。
这是系统。
表面的秩序与和谐下,是一个精心构建的等级体系。
不是明文规定的,却比任何校规都要严格。
服从者获得安全,反抗者遭受惩罚,违反者将遭受比任何处分都要残酷的报复。
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暴力。
而是被当作不存在。
被从这个小社会中彻底抹去。
走廊上,没有人和你打招呼。
教室里,没有人和你说话。
午餐时,没有人和你同桌。
体育课分组,你永远是最后被挑选的那个,或者根本没人要。
社交媒体上,你被所有群组移除。
已读不回。
被拉黑。
被忽视。
你还活着。
还呼吸。
还占据着空间。
但在社会意义上,你已经死了。
教师办公室
空调开得很足,二十二度,恒温,舒适。
外面三十度的高温与这里无关。
班主任正在和其他老师讨论下个月的修学旅行,桌上摊开着旅行社的精美宣传册。
“京都还是冲绳?”
“京都吧,文化气息浓厚,对升学申请有帮助。”教导主任说。
“但是冲绳的海滩……”体育老师翻着册子,“学生们肯定更喜欢。而且价格便宜五千円。”
“那就京都。”校长拍板,“升学率最重要。家长们愿意多出那五千円的。”
这时,一个女生怯生生地敲门进来。
三年b班的,叫什么来着?班主任想了想,想不起来。
不是什么重要的学生,成绩中等,家境普通,存在感很低。
“老师,我想报告一件事……”女生的声音很小。
“什么事?”班主任头也不抬,继续看着宣传册上京都金阁寺的照片。
“有同学在欺负……在楼梯间……”
“你有证据吗?”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午休时间是他的休息时间,用来喝茶、看报纸、和同事聊天,不是用来处理“学生的小事”的。
“我……我看到……”女生的声音更小了。
“看到不算证据。”他打断她,用的是那种“我在教你做人道理”的语气,“当事人报案了吗?有人受伤了吗?有录像吗?”
“没有,但是……”
“那可能是你误会了。”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同学之间开开玩笑很正常。年轻人嘛,打打闹闹的。”
“可是她在哭……”
“好了好了。”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不耐烦,“同学之间要好好相处。不要总是大惊小怪的。”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搬弄是非。”
“如果每个人都来告状,我们老师还要不要工作了?”
“回去上课吧。”
女生咬着嘴唇,眼眶红了。
“老师,可是……”
“出去!”
女生被吓了一跳,匆忙鞠躬,退了出去。
门关上。
办公室里恢复了原来的氛围。
“学生真是越来越娇气了。”体育老师评论道,打开了一罐咖啡,“我们那个年代,这种事自己解决。”
“就是就是。”教导主任点头,“现在的孩子,一点小事就来告状。”
“抗压能力太差了。”另一个老师附和。
“所以现在自杀的学生才这么多。”班长任叹了口气,仿佛这是什么无法理解的现象,“明明生活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想不开呢?”
他们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选择不知道。
因为知道了就要处理。
处理了就要负责。
负责了就可能惹麻烦——学生家长投诉、教育委员会调查、媒体报道、学校声誉受损……
在这个一切以“和谐”为最高准则的社会里,麻烦是最大的罪。
而“看不见”是最安全的选择。
山田洋介家的公寓在东京郊区,中野区的老旧公寓群,月租五万五千円。
三十平米的一居室。
这里曾经是个普通的中产家庭。
不,甚至算不上中产,只是“还可以”的工薪阶层。
父亲山田正雄曾是大型电器公司的中层管理,索尼的子公司,月薪四十万円,不算富裕但足够体面。
每个月还房贷十五万,生活费十万,储蓄五万,剩下的用来偶尔下馆子、买点小东西、去泡个温泉。
母亲山田惠子是全职主妇,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家庭。
早上五点半起床,准备便当。
把米饭捏成可爱的形状,用海苔剪出笑脸,章鱼香肠要切成花的样子。
“这样洋介在学校吃饭时会开心。”她这样想。
送丈夫上班,送儿子上学,然后去超市买最新鲜的食材。
下午参加社区的主妇聚会,交换育儿经验和食谱。
晚上准备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餐桌前。
“我开动了!”
标准的“一家之主”模式。
昭和时代的完美样本。
那时候,山田洋介的便当盒里是妈妈亲手做的饭菜。
那时候,他有新的运动鞋,有干净的校服,有零花钱买漫画。
那时候,他会和同学们一起去游戏厅,一起讨论最新的动画,一起憧憬未来。
然后泡沫经济破裂了。
1991年,股市暴跌,房地产崩盘。
然后余波持续了十年。
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张接一张倒下。
公司开始裁员。
先是派遣员工,然后是合同工,然后是……正式员工。
2年的12月,冬天,很冷。
他穿着单薄的外套,开始在东京的街头游荡。
不知道该去哪里。
没有朋友可以投靠。
没有亲戚可以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