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质问:
“继续这样?继续被无视?”
美香哑口无言。
因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出路。
只知道今天的失败,太痛了。
活动室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分裂:
一边是田中为代表的“现实派”。
他们害怕了。
害怕风险,害怕后果,害怕失去未来。
他们想要退缩到安全的范围内。
做“力所能及”的事。
不去挑战强大的敌人。
另一边是渡边为代表的“激进派”。
他们愤怒了。
愤怒于无力,愤怒于失败,愤怒于这个世界。
他们想要更激烈的行动。
想要用暴力对抗暴力。
想要“不择手段”。
中间的人。
山田、美香、还有其他大部分成员。
不知道该站在哪边。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在乎?”
“为什么这个世界可以这么冷血?”
“为什么……”
“为什么善良的人要死,而恶人却活得那么好?”
“因为这就是规则。”
神永新二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他一直坐在那里,像一个影子。
“冷漠是最经济的选择。”
“同情需要成本,而漠不关心,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吗?”
有人站起来,指着他,声音中带着愤怒和背叛:
“你有钱,有势力,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
神永新二缓缓站起来,走到灯光下。
他摘下眼镜,露出疲惫的眼睛:
“买下那家公司?”
“让齐藤的父亲复活?”
“还是……”
他环视所有人:
“推翻这个把人变成商品的体系?”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
“这个世界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那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神永新二沉默了很久。
久到让人以为他不会回答。
“齐藤君还活着。”
他终于开口:
“他的母亲还活着。”
“抗议失败了,愤怒没用,正义缺席了。”
“但他们还活着。”
他看向所有人:
“我们去陪他们度过今晚。”
东京笼罩在一种灰色中。
齐藤家门外,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到了。
房东要求他们搬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晨光社的成员,带着纸箱和塑料袋。
没有人说话,但都来了。
屋内比昨天更混乱。
齐藤的母亲还是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一个相框。
她一直盯着照片,嘴唇微微颤动,但没有声音。
齐藤在整理父亲的遗物。
一件西装。
一双皮鞋。
一个公文包。
还有个茶杯。
淡蓝色,印着朴素的花纹。
超市里一百日元三个的那种。
神永新二第一个走进去。
他戴上工作手套,开始分类。
没有指挥,没有安排,只是默默地做。
其他人跟着加入。
啪。
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
一只茶杯掉在地上,碎了。
那只淡蓝色的茶杯。
“爸爸的……”
齐藤跪下来,手指颤抖地去捡碎片:
“爸爸每天早上都用这个杯子……喝咖啡……速溶的,最便宜的那种……但他总是说‘这样就很好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
“这是我……这是我小学的时候……用零花钱买的……父亲节礼物……”
“我存了三个月……每天省下买糖果的钱……”
“那天,我看到爸爸的表情……”
他的眼泪掉在碎片上:
“他笑得……笑得那么开心……”
“买个新的吧。”
山田说:
“一模一样的,超市里有。”
“不一样。”
“这个杯子……爸爸用了十二年……”
“每天早上……他总是说‘谢谢小齐的杯子’……”
“就算我已经上高中了……他还是……”
搬家工人不耐烦了:
“快点,我们赶时间。碎了就碎了,扫掉就是。”
他拿起扫帚。
“等等。”
神永新二蹲下身。
开始捡碎片。
一片,一片,又一片。
连最细小的碎屑都不放过。
“干什么呢?”
搬家工人皱眉:
“碎成这样,黏都黏不起来。”
神永新二没有理他。
他用报纸把碎片仔细包好,放进自己的包里。
足立区。
一栋1960年代的木造公寓,墙壁薄得能听见邻居的呼吸。
没有电梯,楼梯陡得像悬崖。
四楼。
对于齐藤那精神恍惚的母亲来说,每一级台阶都是煎熬。
大家轮流扶着她,一步一步地爬。
她的体重很轻,轻得吓人。
像是一具空壳。
房间很小。
十二平米。
厨房、卧室、客厅合为一体。
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永远照不进阳光。
“对不起。”
齐藤一遍遍地说:
“麻烦大家了……真的对不起……”
“别说傻话。”
美香擦着汗,努力笑着:
“我们是朋友啊。”
神永新二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
他总是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温暖的食物。
不是美味,是温暖。
那种能够提醒人“你还活着”的温暖。
味噌汤、白米饭、煎蛋、腌菜。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但热气腾腾。
齐藤的母亲看着面前的食物,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谢谢。”
她说。
声音很小,像是很久没有说话:
“谢谢你们……谢谢……”
然后她开始哭。
眼泪流进味噌汤里,让原本就很淡的汤变得更淡。
大家默默地吃着。
没有人说话。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饭后。
美香在洗碗。
她看见新二坐在角落。
他面前摊着那些碎片。
十七片大的,无数片小的。
还有一管强力胶,一把镊子,一把小刀。
“你在做什么?”
美香走过去。
“修。”
新二没有抬头。
“修?”
美香觉得荒谬:
“这怎么可能修好?碎成这样。”
“是啊。”
神永新二拿起一片碎片,对着昏黄的灯光:
“碎成这样……”
“就像这个世界。”
他开始寻找能够拼接的部分。
“这样做有意义吗?”
美香坐下来,看着他:
“就算你把它粘起来,也不能用了。”
“裂缝永远都在。”
“它再也不是原来的杯子了。”
“是的。”
“再也不是原来的了。”
“就像齐藤再也不会有父亲了。”
“就像他母亲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她了。”
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异常明亮:
“但那又怎样?”
“什么?”
“破碎的东西,就没有价值了吗?”
“有裂痕的人生,就不值得继续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完整的?”
美香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围过来,默默地看着。
神永新二像一个偏执的匠人,一片一片地拼接。
有些地方对不上,他就用刀子轻轻地磨。
有些碎片太小,他就用镊子夹着,小心地放置。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夜深了。
齐藤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新二。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神永新二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个小时。
最后一片碎片归位。
他放下镊子,活动了一下手指。
茶杯立在那里。
不,不能说是“立”。
它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再次崩塌。
裂纹密布,像一张蛛网,又像一幅地图。
记录着它曾经破碎的地理。
透过灯光,那些裂缝闪着奇异的光芒。
“完成了。”
齐藤伸出手,颤抖地接过茶杯。
“它还是坏的。”
齐藤说。
“是的。”
“永远都不能用了。”
“是的。”
“但是……”
齐藤的眼泪掉在杯子上,沿着裂缝流淌:
“但是它还在。”
“爸爸的杯子还在。”
神永新二站起来,看着齐藤:
“对。”
“它还在。”
“为什么?”
齐藤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她看着新二,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给您……”
神永新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
“因为有人曾经告诉我。”
“保持一点人性。”
“哪怕只是一点点。”
“哪怕这份人性毫无用处,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朋友的公司,他们需要一个会计助理,不需要经验,可以培训,工作地点离这里三站地铁。”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用谢我。”
神永新二打断她:
“这不是施舍,您如果去工作,是帮了我朋友的忙。”
他转向齐藤:
“至于你,什么时候想回学校,就回来,不急,先陪陪你母亲。”
“功课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补。”
“谢谢……”
齐藤哽咽:
“真的……谢谢……”
新二摇摇头:
“活下去就是最好的感谢。”
……………………………………………
东都精密总部
神永新二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整个东京在脚下展开,像一块镶满LED的电路板。
美丽,但冰冷。
电话响了。
“社长,关于那家公司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
美咲的声音传来:
“随时可以启动收购。”
“市值多少?”
“四百三十亿日元。但如果我们现在出手,打压股价后,三百五十亿可以拿下。”
“明天宣布收购意向。”
“收购后,所有五十岁以上的被裁员工,全部返聘。”
“工资按原标准的百分之一百二十。”
他挂断电话。
给高桥发了条信息:
“安排最好的心理医生,但要自然些,不要让齐藤家察觉,可以用社区健康检查的名义。”
回复很快:
“明白。”
他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城市。
窗外,东京的凌晨依然喧嚣。
某处,有人正在赶末班电车回家。
某处,有人正在便利店买明天的早餐。
某处,有人正站在月台边缘,思考是否要跳下去。
某处,齐藤抱着那个满是裂痕的杯子入眠。
“没有救世主。”
神永新二喃喃自语:
“只有人,挣扎着活在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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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神永新二回到公寓。
客厅里很暗。
只有夜灯微弱的光,在墙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他解开领带,准备回房间。
“爸爸?”
一个小小的声音。
从黑暗中传来。
神永新二的身体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
薰坐在沙发上。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角落,抱着一个抱枕。
“薰?”
神永新二走过去,声音尽量放轻:
“怎么还没睡?”
薰抬起头。
“我睡不着。”
神永新二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没有发烧。
“做噩梦了?”
“不是……”
薰摇摇头:
“我就是……睡不着。”
神永新二看着他。
“想喝牛奶吗?”
薰点点头。
神永新二打开冰箱,拿出牛奶。
倒进小锅里,开小火慢慢加热。
他站在炉火前,看着牛奶表面缓缓升起的热气。
“爸爸。”
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
“你是不是很累?”
神永新二的手顿了一下。
牛奶开始冒泡,他关掉火,倒进杯子里。
递给薰。
“还好。”
薰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眼睛一直看着新二。
“薰。”
神永新二突然说:
“想听大提琴吗?”
薰的眼睛亮了:
“想!”
神永新二走到墙角,取下挂着的琴盒。
他打开盒子。
咔哒。
大提琴静静地躺在里面。
神永新二伸手,指尖触碰到琴弦,发出轻微的“嗡”声。
他坐下,调整琴弦。
手指拨动,耳朵倾听。
拧紧,放松,再拧紧。
“要拉什么?”
神永新二想了想:
“巴赫。”
“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号,前奏曲。”
弓拉过琴弦。
第一个音符响起。
低沉,缓慢,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旋律开始流淌。
不是流畅的流淌。
而是……挣扎着的流淌。
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想要说出来,但说不出来。
只能通过这些音符,一点一点地泄露。
神永新二闭着眼睛。
手指在琴弦上移动,没有任何失误。
但又有某种……痛苦。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割肉。
每一次拉弓都像是在放血。
薰静静地听着。
小手握着杯子,眼睛盯着新二。
他能感觉到。
那个声音里有什么。
不只是音乐。
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像是……哭泣。
但又不完全是哭泣。
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悲伤、愤怒、绝望、温柔、希望……
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通过琴弦传递出来。
曲子进入中段。
旋律变得更加激烈。
弓在琴弦上飞舞,像是要把琴弦割断。
神永新二的身体微微前倾,额头上渗出汗水。
不是因为技巧困难。
而是因为……太用力了。
用力把那些情绪压进琴弦里。
用力不让自己崩溃。
用力……
然后,旋律又慢下来。
变得温柔,变得轻柔。
像是在抚慰什么。
像是在原谅什么。
像是在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最后一个音符。
悠长,绵延,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神永新二睁开眼睛。
“爸爸。”
薰轻声问,声音很认真:
“大提琴在说什么?”
神永新二愣了一下:
“什么?”
“你拉琴的时候,”
薰放下杯子,眼睛很亮:
“感觉大提琴在说话。”
“它在说什么?”
神永新二看着薰。
“想学吗?”
“想!”
薰用力点头,眼睛更亮了。
“首先,要这样握弓……”
神永新二握住薰的手,把琴弓放在他手里:
“拇指在这里,其他手指……对,放松,不要太紧……”
神永薰很认真地学。
小小的手指握着琴弓,虽然姿势还不对,但很努力。
“然后,弓要这样拉……”
新二握着薰的手,慢慢拉动琴弓。
琴弦发出声音。
不好听。
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但薰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拉出声音了!”
“嗯。”
薰继续尝试,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都拉得更稳一点。
然后,他突然停下,抬起头:
“爸爸,”
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更认真:
“大提琴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拉大提琴?”
碇真嗣的手还握着薰的手,但动作停住了。
脑海中,一个画面浮现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
一个房间。
一个小男孩拉着儿童大提琴。
问同样的问题。
那个男人。
碇源堂。
他的父亲。
那是在唯还活着的时候。
那是在一切还没有破碎的时候。
“爸爸,为什么要学大提琴?”
碇源堂沉默了一会儿:“因为……音乐可以表达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那爸爸想表达什么?”
碇源堂看着儿子天真的眼睛,轻声说:“爱。”
“爱?”
碇源堂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爱,对家人的爱,对生命的爱。”
“音乐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东西,因为它纯粹地表达情感,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解释。”
“只需要……”
他拉了一个音符:
“感受。”
那时候的真嗣还不懂。
但他记住了那个画面。
记住了……那个还有爱的时刻。
但后来。
2004年。
唯死了。
在那场“实验”中。
然后,那个男人也变了。
琴弦断了,再也没有拉过。
爱也死了。
他把真嗣送走。
像丢掉一件不需要的物品。
“爸爸不要我了吗?”
碇源堂没有回答。
只是转身离开。
留下碇真嗣站在那里。
“爸爸?”
薰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薰说:
“大提琴在表达爱。”
“爱?”
薰歪着头。
“嗯。”
碇真嗣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爱。”
“虽然这个世界有很多痛苦,很多破碎,很多不公平,但只要还有爱就值得继续。”
薰歪着头想了想。
然后,他扑进新二怀里。
“薰最爱爸爸了。”
碇真嗣愣住了。
整个人僵在那里。
然后,他慢慢地抱住了薰。
“我也爱你,薰。”
他们就这样抱了很久。
久到他能听见薰的心跳声。
“去睡吧。”
“很晚了。”
“嗯!”
薰乖乖地从他怀里爬出来。
走到门口,他回头:
“爸爸,你也要早点睡。”
“好。”
薰走后。
碇真嗣独自坐在黑暗中。
大提琴静静地立在旁边。
他看着它,想起了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