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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提琴所要表达的(1 / 2)

东京,六月末

樱花已经腐烂。

粉色的尸体堵塞着下水道,在春雨中发酵。

这就是东京的六月。

泡沫破裂后的第十二个六月。

晨光社活动室

下午三点

“他没来。”

“三天了。”

“上次见他还是数学课后,他说要早退。”

“早退。”

田中冷笑了一声:

“这年头,‘早退’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没人回答。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

“有事要早退”通常意味着:

父亲失业了

母亲病倒了

家里断电了

房东来催租了

或者更糟。

渡边坐在窗边,一直盯着窗外。

街道上,上班族们像蚂蚁一样爬行。

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公文包,黑色的表情。

偶尔有人抬头,眼神空洞得像死鱼,然后继续向前。

“像死人。”

渡边突然说。

“什么?”

“他们。”

他指着窗外:

“都像死人,只是还没倒下而已。”

神永新二合上了手中的书。

今天是加缪的《局外人》。

书页上有一句话被铅笔轻轻划过: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去看看吧。”

练马区。

如果说丸之内是东京的心脏,那么练马就是它坏死的脚趾。

齐藤家在一栋建于1973年的公寓里。

门上贴满了催缴通知:

电费:拖欠两个月,即将停止供电

水费:最后警告

煤气费:已停止供应

山田深吸一口气。

敲门。

咚、咚、咚。

回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然后被寂静吞噬。

没有回应。

再敲。

咚、咚、咚。

这次更用力。

还是没有。

山田和美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

“不会是……”

美香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明白。

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回应”通常意味着两种可能:

没人在家

有人在家,但已经不会回应了

第三次敲门。

这次,门开了一条缝。

防盗链还挂着。

齐藤的脸出现在缝隙中。

山田差点没认出他。

“山田君,美香前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我们来看你。”

齐藤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久到让人不安。

久到让人想逃跑。

然后,他解开了防盗链。

咔哒。

门开了。

地狱的景象展现在他们面前。

客厅一片狼藉。

不是普通的凌乱。

是那种……放弃抵抗后的狼藉。

碎掉的相框散落一地。

照片被撕碎,但还能拼凑出曾经的模样:

一家三口在游乐园。

齐藤还是个孩子,坐在父亲肩上,笑得很灿烂。

母亲在旁边,手里拿着,也在笑。

背景是摩天轮。

报纸堆积如山。

全是坏消息:

“失业率创新高”

“中年自杀潮愈演愈烈”

“经济复苏遥遥无期”

“大企业宣布新一轮裁员”

“政府呼吁国民共渡难关”

“专家称:这是市场的自我调节”

市场的自我调节。

多么优雅的说法。

就像说“他自然死亡”,而不是说“他被饿死了”。

电视开着,但没有声音。

屏幕上,某个经济学家正在演播室里谈论“结构性改革的必要性”。

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像一条离水的鱼。

字幕在滚动:

“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阵痛期过后就是新生”

“这是为了国家的未来”

谁的牺牲?

谁的阵痛?

谁的未来?

他不会说。

因为他的未来从来没有阵痛过。

角落里,齐藤的母亲蜷缩在被炉里。

她的眼睛睁着,但什么都没有看。

只是盯着虚空,像是在看什么只有她能看见的东西。

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细微得像虫鸣:

“他说会找到工作的……”

“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

“他说……”

“他说……”

无限循环。

美香走过去,蹲下身:

“伯母……”

没有反应。

“伯母,我是齐藤君的同学……”

还是没有反应。

那双眼睛看着她,但没有焦点。

像是看着一块透明的玻璃。

“她从那天开始就这样了。”

齐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像个提线木偶失去了操控者。

“从警察来的那天开始。”

“她就……”

“她就不是我妈妈了。”

“我父亲。”

“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中央线,新宿站,他选择了快车。”

“司机说,刹车来不及了。”

“撞击时速度是八十公里,尸体……不,遗体……”

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

“遗体被拖行了二十三米。”

“整理的时候……”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

“整理的时候,他们说……很难认……”

说不下去了。

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他们装了蓝色LED灯。”

齐藤突然又开口:

“在所有的月台上,据说蓝光能够安抚想要轻生的人,可以降低自杀率。”

“但对我父亲没用。”

“五十一岁的技术员,在公司工作了二十三年零七个月。”

“‘人力资源优化’,他们是这么说的。”

“五十岁以上的员工,清理掉百分之八十。”

“他试过的。”

齐藤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像要证明什么,像要为父亲辩护:

“真的试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穿上西装,然后去职业介绍所。”

“‘您的经验确实丰富,但我们需要更有活力的员工。’”

“‘抱歉,目前没有合适的职位。’”

“‘请理解,这是市场的选择。’”

“最后一个早上。”

齐藤的眼睛发红:

“他还对我说‘今天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还给我做了便当,我最喜欢的。虽然鸡蛋已经不太新鲜了,但他还是很用心地做………”

“还放了一张小纸条,用圆珠笔写的:‘加油,爸爸也在努力’。”

“然后呢?”

山田问,声音很轻。

“然后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警察来了。”

齐藤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纸袋:

“这是他的遗物。”

“一个钱包,里面有三百二十日元。”

“一张过期的月票。”

“一盒安眠药。”

“还有……”

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被血浸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但还是能辨认出三个字:

对不起

房间里的沉默像实体一样压迫着每个人。

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齐藤突然说,声音里有种扭曲的愉悦:

“铁路公司寄来了账单。”

“‘人身事故’造成的延误,电车停运,影响了三万名乘客的出行。”

“要家属赔偿。”

“七百万日元。”

他看着所有人,眼神像在看什么荒诞的笑话:

“他们杀了他,然后要我们付钱。”

“这就是日本。”

“这就是……”

他的笑容崩溃了:

“这就是这个该死的世界。”

消息传回来时,愤怒像瘟疫一样传染。

“操他妈的!”

渡边的拳头砸在桌上。

“那些坐在玻璃塔顶层的混蛋!”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知道自己是杀人犯吗?”

“不。”

田中冷笑,声音里全是嘲讽:

“在他们眼里,这只是Excel表格里的数字。”

“删除五十行数据,利润率提升百分之三,股价上涨两个点。”

“至于那些被删除的‘数据’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Who gives a fuck?”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山田站起来,手撑在桌上:

“我们不能就这样……就这样看着他们……”

“做什么?”

有人反问:

“写请愿书?联名抗议?找媒体曝光?”

“醒醒吧,谁会在乎一群高中生的愤怒?”

“那就让他们不得不在乎!”

渡边的眼中燃烧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去他们总部,让所有人都看到!!”

“看到什么?”

一个平静的声音切入。

所有人转头。

神永新二站在门口。

逆光让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深沉,看不清表情。

只能看到那副金丝眼镜反射的光。

“看到我们的愤怒?”

他走进来:

“看到我们的无力?”

“还是……”

他环视所有人:

“看到我们的天真?”

“你什么意思?”

“你不支持我们?”

神永新二在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

“我只是在问一个问题。”

他把眼镜戴回去:

“你们想要什么?正义?”

“那么,什么是正义?”

“让凶手偿命?”

“好,凶手是谁?”

“是下达裁员命令的社长?”

“他会说这是董事会的决定。”

“是董事会?”

“他们会说这是股东的要求。”

“是股东?”

“他们会说这是市场的规律。”

“那市场呢?”

神永新二站起来,走到窗边:

“市场是什么?”

“是你,是我,是所有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

“在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我们一边被绞碎,一边转动把手。”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做?”

美香问道:

“就这样……算了?”

神永新二看着她,然后看向所有人:

“不。”

“我们去。”

“什么?”渡边愣住了。

“去抗议。”

“去那些玻璃幕墙下,去举起你们的标语,去喊出你们的愤怒。”

“你会支持我们?”渡边试探地问。

“我不是支持你们。”

“我是陪你们去见证。”

“见证什么?”

“见证这个世界如何无视痛苦。”

“见证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如何从你们身边走过,像你们是空气一样。”

“见证如何用‘扰乱秩序’的名义把你们带走。”

“见证你们的理想主义死去的样子。”

“你!!!”

渡边想发怒,但被新二打断:

“然后呢?”

“理想死了之后呢?”

“是放弃,还是……”

他看着所有人的眼睛:

“学会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来战斗?”

他拿起书包:

“走吧。”

“去对着那些玻璃幕墙呐喊。”

“虽然声音会被反弹回来,割伤你们自己的喉咙。”

“但至少……”

他走向门口:

“你们试过了。”

丸之内。

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森林。

每一栋楼都像一把指向天空的剑,切割着云层,也切割着人的渺小。

下午两点三十分。

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学生们站在其中一栋楼下。

他们看起来如此格格不入。

在这个每平方米价值千万日元的地方,

在这些年薪千万的精英中间,

他们像是误入屠宰场的羔羊。

手写的标语在风中飘摇:

“人不是数字!”

“谁为齐藤先生负责?”

“停止经济暴力!”

“我们要求真相!”

“请听我们说!”

山田对着人流大喊:

“齐藤先生死了!他不是数字!他有名字!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人!”

他的声音被城市的噪音撕碎。

汽车的引擎声。

地铁的轰鸣声。

施工的电钻声。

广告牌的电子音。

这座城市有一千种声音,唯独听不见人的呼喊。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不是病死,不是老死,是被杀死!”

“你们看不见吗?”

“你们感觉不到吗?”

上班族们低头快步走过,仿佛学生们是透明的。

偶尔有人抬头瞥一眼,然后继续赶路。

脚步声。

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咔哒、咔哒、咔哒……

没有人停下。

没有人询问。

没有人……在乎。

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停下了。

希望在学生们眼中闪现。

然后那个人掏出手机,对着他们拍了张照。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对旁边的同事说:

“不好好读书,跑出来搞这些有的没的。”

“就是啊。”同事附和,“被开除是自己能力不行,怪谁呢?”

“这年头,弱者就该被淘汰。”

“自然法则嘛。”

他们走了。

留下的只有笑声。

一个小时过去了。

喊破了喉咙,没有任何回应。

传单像秋天的落叶,散落一地,被人踩过,被风吹走。

这时,大楼的玻璃门开了。

一个年轻人走出来。

深蓝色西装,完美的发型,职业的微笑。

胸牌上写着:公关部。

“各位同学。”

他的声音经过训练,恰到好处的温和,恰到好处的关切:

“我理解各位的心情。敝公司对齐藤先生的不幸深表遗憾。”

“但请理解,企业重组是基于市场环境的理性决策。”

“我们完全按照劳动法规定,支付了所有法定补偿。”

“如果齐藤先生的家属有任何困难,可以通过正规渠道。”

“去你妈的正规渠道!”

渡边冲上前,被两个保安拦住。

年轻人的微笑没有丝毫波动。

就像他脸上戴着面具。

“我理解您的情绪。”

他还是那么温和。

笛声响起。

三辆车停在路边。

车门打开。

六个人走下来。

“非法集会。”

领头的面无表情:

“扰乱公共秩序。请配合调查。”

“我们只是在表达。”

山田试图解释。

“表达要通过合法途径。”

“要么现在解散,要么跟我们走。”

学生们面面相觑。

神永新二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很复杂。

美香看向他,希望他说点什么。

但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跟你们走。”

渡边大声说:

“但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领头的冷笑: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治安局。

一个小时后。

“你们可以走了。”

“都是误会,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走出拘留室。

走廊里,神永新二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一杯自动贩卖机的咖啡。

“走吧。”

他说。

没有多余的话。

回到活动室。

没有人说话。

失败的重量压在每个人心上,让人窒息。

门关上后,沉默持续了很久。

最后,是田中打破了沉默:

“我早就说过。”

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我早就说过,这没用。”

“和他们对抗?我们凭什么?”

“我们只是学生,手无寸铁。”

“他们有钱,有权,有警察,有法律。”

“我们有什么?”

“有热情?”

他冷笑:

“热情能当饭吃吗?”

山田想反驳,但说不出话。

因为田中说的都是事实。

“也许……”

一个一年级的女生小声说:

“也许我们应该……更现实一点。”

“什么意思?”美香皱眉。

“我是说……”

女生的声音更小了:

“我们可以……帮助齐藤君他们。”

“但不要去对抗那些……那些大公司。”

“我们斗不过的。”

“对。”

另一个人附和:

“我们可以做一些……安全的事。”

“帮助同学,搞活动,办讲座。”

“但不要……不要再去抗议了。”

“太危险了。”

美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实话。”

田中直视她:

“美香前辈,我们不是懦夫。”

“但我们也不是傻子。”

“今天我们只是被拘留。”

“下次呢?”

“被起诉?被开除?被记录在案,影响一辈子?”

“我们的父母呢?”

“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因为我们‘正义’,就不担心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

山田的声音在颤抖:

“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就看着齐藤的父亲白死?”

“就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

“不是什么都不做。”

田中摇头:

“是做我们能做的事。”

“帮助齐藤家,这个我们可以做。”

“但对抗大公司?”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还要考大学,我还有家人,我还有未来。”

“我不能为了‘正义’,把这些都赌上。”

“懦夫!”

一个声音突然爆发。

所有人转头。

渡边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你们都是懦夫!”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现实’!”

“所以这个世界才会这么烂!”

“渡边君……”美香想劝。

“不!”

渡边打断她:

“我今天才看清楚。”

“我们太温和了。”

“太理性了。”

“太‘合法’了。”

“我们举着标语,文明地抗议,礼貌地表达。”

“然后呢?”

“被无视,被驱散,被关进拘留室。”

“为什么?”

他的眼睛燃烧着某种危险的光:

“因为我们不够激进。”

“我们应该占领他们的大楼。”

“应该阻断他们的交通。”

“应该让他们付出代价,真正的代价。”

“渡边,你疯了吗?”

田中站起来:

“占领大楼?阻断交通?”

“你知道那是什么后果吗?”

“那不是抗议,那是犯罪!”

“犯罪?”

渡边冷笑:

“裁员导致自杀,就不是犯罪?”

“把人当数字,就不是犯罪?”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杀人。”

“但因为它‘合法’,所以就不算犯罪?”

“那我宁可做罪犯!”

“够了!”

美香大喊:

“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她看着田中:

“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

然后看着渡边:

“但我们也不能因为愤怒就失控。”

“那你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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